第四章:一藤七瓜(3)
作品名称:走出乌喇古城的女人 作者:吉林老兵 发布时间:2018-12-05 20:35:44 字数:3441
“轰隆隆”一串春雷炸响在天空,紧接着便是一片厚厚的乌云滚动着扑过来。豆大的雨点近三年来第一次砸在干裂的黑土地上。先是将厚厚的尘土砸得冒起了黄烟,不一会儿便溅起了泥浆;随着黑土地的裂缝被雨水灌满,大地才渐渐看到了流淌的水痕。这一场瓢泼般的大雨,浇在干渴贪婪的大地上,在人们的心里,刹时生出了一片绿色的希望。
这几年里,一切似乎都凝固了,没有任何的变化。除了孩子们豆芽菜一样长大外,唯一的变化,就是学校盖了一栋家属房,文治家也分了两间。邻居虽然增加了几户,可仲英和周姐、李妹子的关系依然是最好的。
“周姐,挑水呢?”明知故问的问候,更显示出姐妹们的亲切,没话找话,方显关系热络。
“是呀,妹子,这孩子多就是费水,一天天洗了上头洗下头,这死崽子的衣服一天不洗都不成。”周姐摇着辘轳,“吱吜吜”山响。
“可不是咋的,我那几个还是丫头,可也不省心。今天补这个,明天缝那个的,那还大窟窿小眼子的呢。”仲英放下水桶。
“妹子,你就知足吧。我那几个小子给你一个试试,要你半条命。”“哗”一声,一只柳条斗从井里被提了上来,水倒进了桶里,接着又传来辘轳“吱吜吜”滚动的声音。“哎,一会儿上我那拿几根茄子秧,栽上两垄,也能吃一阵子。”周姐没回头,话却不断。
“成,我后园子地方大着呢。”仲英把扁担往两桶上一架,坐了上去。
“对了,妹子,你家养狗不?我亲戚家母狗下了一窝,小狗崽虎头虎脑的,可招人稀罕了。”乡下人实在厚道,有什么好事都不会忘了好姐妹。
“丫头不喜欢狗。”
“嗐,儿子不也眼瞅着大了,整一个,明天我给你送来。”“哗”又是一桶水灌满。
“姐,听说狗可能吃了,喂狗还不如养个猪鸡鸭的,还能吃肉蛋。”仲英主意不定。
“得了吧,你没听说这不是割资本主义尾巴吗?养那玩意都给你割掉了,可没听说割狗尾巴的。走了,明天给你送去。”周姐粗腰杆子一挺,满满两桶水稳稳当当担了起来,飞一般离去。
仲英也不磨叽,她还得做午饭,大丫、二丫上了学,中午回来就叫唤。她是忙得脚打后脑勺,可总是觉得永远也满足不了孩子们嗷嗷待哺的小嘴……
青山绿了,又黄了;园子里的茄子长了又老了。一九六二年的宁静,让死守田园的仲英心里敞亮了不少。
白天两个女儿上学去了,丈夫上班去了,三丫和儿子也是无忧无虑地在院里院外地疯,东家西家地窜,倒让仲英紧忙活的两腿总算有了片刻的消停时间。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的老话,着实让她心中装着一件事,而且已经长成了一块心病。儿子小时候一哭便抽的结果,似乎在他的脑子里留下了一块硬伤——脑袋有些不及同龄孩子灵活,总是慢着半拍。张家唯一的“户口本”让当母亲的心悬乎着。
手中这织了两个月的毛裤,可依然差着半条腿。在拆了织、织了拆的反复中,一声声的叹息被一针针织了进去;又慢慢腾腾地一寸一寸拆开,如同薅出肚子里的肠子。
“咣”的一声门被重重撞开,半大的狗先跟着闯进屋,紧接着是文治气呼呼、铁青的脸。许是狗挡道了,飞起一脚踢去,“嗷”的一声,黑狗钻到了柴禾堆里。
“没法干了,真他妈的憋气!”一句粗鲁的骂声。
“这又是咋了?哪来的邪火?”明知丈夫一定是在学校受了气,仲英还是习惯地问下。这已不是第一次了。
“往我头上扣屎盆子!查!查呗,脚正不怕鞋歪!”还是没头没脑的话。文治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炕沿边溅起了一股淡淡的灰尘。
“查?查啥?”
“查咱家的细粮。”一口烟吐出来,烟味夹杂着恶气。
“咱家细粮关他们啥事?他们查啥?”仲英觉得奇怪。
“说我贪污的。查!查清更好。”
“谁那么缺德?眼皮浅腚沟深!”仲英也生气了。
“谁?还能有谁了解咱家?还不是周……”文治止住了话。
“周姐老头?他不就是食堂做饭的吗?”仲英诧异。她和周姐是好姐妹,总不会因为男人而闹出什么事吧?
“哼,知人知面……”又一口烟。
“周姐多善良呀,怎么会……”
“周姐是周姐,她老头是她老头,人心隔肚皮。你可得……”文治瞄了眼仲英,“别走得太近乎。”
“我就说周姐不会。再说那大米是我从娘家带来的,关他们屁事?小人。”多年乡下生活,粗话也会随时溜出仲英的口。
“所以憋气。不干了!”文治摔了烟头。
“不干?那你干啥去?家咋养活?”
沉默,死一般地沉默,只有淡淡的烟丝在漂,浓浓的烟味在散……
是呀,不干上哪去?老婆孩子吃啥喝啥?这一代人从出生开始,便一直生存在组织之下,一直被吸附在公章的周边。离开了这个组织,必进那个组织;这个组织的公章不盖,那个组织的公章也不印。人们已经习惯了、顺从了在组织的护佑下活着,也就自然而然地依赖了组织、顺从了组织。
曾经文治的一位老友,在省城为他找了一份电影厂的会计工作,收入也颇为诱人。但就因为组织的不放而夭折。当朋友提出啥关系也不要,人先过来就成时,他还是因惧怕组织的威力而委曲求全。看来“不干了”也只是一种发泄,第二天,办公室依然出现了他忙碌的身影,只是铁青的脸多了一层冰霜。
“妈,今年的酸菜腌得比去年多呀。”又到了腌菜的季节,前几年的大灾,酸菜缸也都是刚刚盖上了底儿。
“傻瓜,前几年野菜都吃不着,哪来的那么多白菜?再说,人多喽,不多腌点哪够吃。就你们这几张小嘴,总也填不满。来,再递一棵。”仲英直起腰,把头从缸里拔出来。
“就二姐能吃,属猪的。”大丫递给母亲一棵晒好的白菜。
“烦人,就知道说我。小弟才四岁,就比我能吃,咋不说他?”二丫抱着两棵菜,她的力气比姐姐大。
“小弟是男的,能吃应该!”
“男的咋地,傻了巴叽的,就知道吃!”二丫噘起了嘴。
“闭嘴!不许说弟弟。就你精。”大丫一瞪眼。
“妈,你看我姐!不干了!”“呯”二丫把两棵白菜往锅台上一摔。
“敢!不干别吃饭!”仲英发火了,怒斥着二丫。心疼地把摔掉的一片白菜帮拾了起来。
“妈偏心眼,护犊子。”
“小崽子,你们不都是小犊子吗?我哪个没护?”仲英又把头扎进了缸里。
“该!不骂你就嘚瑟!”大丫偷偷一乐,得意地晃着头,两个小辫子悠悠荡荡,像摇晃的拨浪鼓。
“我就吃了,咋地?”二丫抱起一棵白菜,“咔嚓”咬了一口。圆圆的脸蛋立即变成了扁平状。
“妈,二妹她……”
“别掐了,没一个省心的。”大丫的话,被从缸里传来的声音打断了。“没一个省心的”成了仲英呵斥孩子们的口头语,这也真的反映出她的心愿。什么时候自己能省心了,或许她这一辈子也就到终点了……
“掐”似乎在国人的生活中,是一个不能缺少的字。哪一个家庭里的几个孩子不掐?哪一个组织内部的人不掐?整个社会都在相互掐来掐去、打来打去。
文治是早早地去上班,又晚晚地归来,身上总是带着永不消退的疲倦;脸上也长时间没有了笑容,一直铁青。孩子常常开始躲着他,对父亲是既敬又畏,但就是少了“爱”。
“我说你这天天黑着脸,谁欠你钱了?”夜深人静,几个黑脑袋瓜排成一排睡着了,仲英缝着袜子,问摸着下巴的文治。
“不黑还能咋地?”文治声音低沉冷漠。
“又咋了?”仲英停了手中的针线。
“唉,这运动可是没完没了了。”
“这我知道哇,不就是表红心、跳忠字舞啥的。你看咱家不是灯泡也涂红了,窗户也挂红布了,像框也上墙了。这还有啥愁的,真是的。”仲英觉得她响应号召做得挺细的。
“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你没看现在大字报越贴越多了,听说又要搞什么‘四清’‘五反’啥的,而且还要搞什么‘革命’,反正问题多着呢。哎,我可跟你说,以后少往娘家跑,小心给你也贴上一张大字报。”文治瞟了眼仲英。
“哎哟哎哟,瞅瞅,你是不是草木皆兵了?回趟娘家还能走上资本主义路?”仲英撇着嘴,继续缝着。
“糊涂!那都是没准的事儿。你爸都差点当了台湾特务呢。”文治是无心的一句话,也是实话。
“你爸才是皇军走狗呢!”仲英一急,脱口而出。只觉得手指尖一痛,冒出了血筋。
“好好,甭说了,也说不清楚。我可告诉你,把几个孩子看好,外面乱着呢。学校要停课闹革命,又是这派那派的,哪一派都说是革命,唉!乱哟。”文治摸出了烟。
仲英吸吮了一下指上的血,又继续缝她的袜子:“外面的事儿咱管不了,可家里的事你也不能不过问吧?”
“我过问啥?哪有那个精神头。你就多操心吧。”“呲”的一声,火柴划着了。
“别抽了,大半夜的。”仲英“噗”地一口吹灭了文治手中的火柴,“儿子这脑袋真的不太灵光,你说得咋办?”
“那能咋办?天生笨,有啥招。”文治把烟放在鼻子下闻着。
“这可是张家的根,不能就……”仲英低下头,咬断最后一针上的线。
“要不再生一个?”
“那要是丫头呢?”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这不是一拨一拨的吗?”
“迷信!‘四旧’!该破除。”仲英点了下丈夫的额头。
“看命吧!睡觉。”文治一口吹灭了油灯。舍不得用电,油灯一直燃烧着黑黝黝的芯,它的使命还没有结束,它还在写着自己的历史,记着百姓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