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一藤七瓜（1）

　　干旱并没有体谅人们，一九五九年的十月，加剧的旱情，如同恶魔的绳子牢牢地套住大地上的秧苗，使其不能长高长大；没过腰的玉米早早地扬起了花，吐出了红缨，如同未成年便已老去的孩子。
　　人定胜天，再恶劣的灾害，也不能封闭住人们豪情万丈的胸怀。人们的热情，如同这干枯的野草、发黄的庄稼一样被点燃，运动一浪高过一浪；大炼钢铁的熔炉如雨后春笋般地拔地而起，腾腾的炉火、冲天的青烟、滚烫的汗珠，让大地充满了激情。
　　
　　“啥？又要搬家？”刚吃过晚饭，一顿玉米和着野菜的团团，仲英也只是吃了个半饱。听到文治说搬家，立马竖起了耳朵，现在是全饱了。
　　“你喊啥呀？这不是工作需要嘛。教育局要成立一所新学校，我得去张罗筹备建校。”文治倒是很兴奋。这头老黄牛，只要有活干，就浑身舒服。至于能成为建校的“元老”，但能不能混个一官半职，他也只是动了一下小心眼罢了。
　　“哪都显到你，那么多领导，就你能耐？”仲英可是一百个不愿意。以前没孩子，她可以随丈夫东跑西颠；现在可是拖家带口，搬一次家，可不是过家家。人常说“穷搬家，富挪坟”，这家是越搬越穷，越折腾底子越薄。她是个小女人，她的世界只是家这么大，动家就是动命根子。
　　“糊涂！啥叫显我？领导安排的不走行吗？”文治狠狠地吸口烟。
　　“你一不是党员，二不是领导，还差点没被扣上帽子，缺你这个臭鸡蛋，就不做槽子糕了？”仲英把桌上的碗筷故意弄得“叮当”响。
　　“妈，你小点声。老师都说了，要斗私批修。爸调动是革命工作需要，你得支持。”趴到炕上写作业的大丫开了腔。文化学习不知道学得如何，但这政治口号，她可是学了不少，真是形势喜人又逼人。
　　“写你作业去！还成了小大人了？就你思想红？你懂啥！”仲英一句话，戗得晓华不吱声了。
　　“看看，你都不如孩子。这就工作需要，不去也得去，还不如痛快去，免得又整个落后分子的名声。”文治把烟吸到了手指根。
　　“好好，你积极，你先进，我不拖你的后腿。你走，我带孩子在这过。”仲英端着一盆碗筷往外走。
　　“你……头发长，见识短！”文治粗粗地吐了一口气。
　　三年一搬家，这是规律了？仲英边洗碗，边琢磨这是犯了哪门子邪气。从城里走出来到了乡下，一个地方没呆几年，到处打游击，这叫什么事嘛。仲英不理解，人家挪动是进步、当官，她这是屎窝挪尿窝。
　　
　　又是金秋十月，一片的秋黄，但却不是丰收的景象，而是灾害的杰作。一条黄沙乡村路上，来来往往的三匹马的胶轮大车，在车老板耀武扬威的鞭响吆喝声中，时时擦肩而过；马蹄扣地发出“咔咔”脆响，卷起浮尘画出一条黄龙。每一辆车上都装满了黑黑的矿石、破碎的废铁，还有蜂窝似的焦炭。这是大炼钢铁的队伍，沉重的车轮碾压在“超英赶美”的征途上。
　　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其实，仲英也并非想阻止丈夫的调动，她也阻止不了。骨子里流淌的“夫为妻纲”已经很深、很固，这种善良、随从，并没有在男女平等的新社会、新生活理念的倡导下改变。这个女人宁愿做一根藤，攀附在丈夫的这棵树上，根植于家庭这块沃土里。仲英的气话，也只是发泄一下心中的不满，掩盖一下自己骨子里的遵从。
　　搬家并非难事，且来往的大马车很多，捎个脚便能把家搬走。都说“穷折腾”，眼见得搬一次家，家当就会少几件；加之这几年下来除了攒下四个孩子，她是什么也没存下。可破烂东西扔得再多，那口酸菜缸是必带上的。两只陪嫁的掉了漆的木箱、几套被褥衣服，家就这样“走”了。
　　提前几个月就报到工作的文治，一边筹建学校，一边踅摸着住处。没有家属房，只能租一个单间、一铺炕，这便是临时的家了。
　　
　　“来来，下车吧，到家了。”几十里的路，用不着两头贪黑，孩子们也没感到疲倦。但车上的灰尘却落得很厚。如此干旱的气候，尘土主宰了世界。
　　“呸！呸！嘴里都是土，硌牙！”大丫跳下车，边拍打着身上的灰，边啐着唾沫。
　　“就你说道多。来，把你弟弟抱下去，别弄醒了！”仲英把孩子递给了大丫，在文治的搀扶下爬下车。腿却有些麻木，险些没站稳。
　　“慢着点，快进屋歇会儿！”文治扶着仲英走进小院，“临时租的，明年学校盖家属房，那时候就好了。”语气中带着一丝的愧疚。
　　“啥好不好的，能住就行，没那么娇气。”仲英捶着腿，坐在院里的一只板凳上。
　　“妈，看！还有山呢。好大好高的山哟！”二丫眼神不够用，也是第一次看到山，而且这山似乎还近在咫尺。其实，山并不大，且离得也很远。
　　“大山，有树，好多呀！”三丫顺着姐姐的话，也感叹起来。
　　“跟人学，长白毛，撅个屁股让人挠。”二丫撇着嘴，看着妹妹。
　　“坏姐！”三丫跑到妈妈身边，扶在仲英腿上，“妈，饿了。”
　　“好好，快卸车，一会妈就做饭！”仲英使劲捶了两下腿，站了起来。
　　“就知道吃，饿死鬼托生的。走，进屋看小弟！”大丫一瞪眼，两个妹妹乖乖跟着溜进了屋。
　　
　　屋子很干净，文治已经往了几个月，所以根本不用收拾；东西卸下车归归类，也就一切正常了，太阳也就刚刚要落山。
　　“爸，我上学咋办？”大丫关心自己上学的事。
　　“这里有所小学，爸都联系好了，明天就能去。”
　　“妈，咋没灯泡呢？我要抓紧学习。”大丫看看棚，没发现电灯泡。
　　这一问，文治愣了一下，立即从厨房里端来了一盏煤油灯：“闺女，这还没通电，用这个。”“呲拉”一声，一根火柴划着，油灯上豆粒大小的光点慢慢变大，柔和的光线散射开来；文治又从兜里摸出一支烟，对着灯火吸了一口。火焰迅速变小，又瞬间变大，屋里一暗一明，一股烟味充斥着整个屋子。
　　“啊？爸，没电呀！”这一点让三个孩子感到意外，也让仲英心里不快。
　　“你说你，这个嘚瑟，没电早早把我们娘几个弄来干啥？这黑灯瞎火的，能干啥？”“砰”的一声，水瓢磕在菜墩上。
　　“再过几个月就给电了，你没看到路边正挖坑埋电线杆吗？元旦前肯定来电。”文治为隐瞒事实而心虚。
　　“也不差这几个月，你就挺不了了？”仲英往灶膛里踢了一脚柴禾。
　　“这个……这不是……不是……不是想孩子嘛。嘿嘿。”
　　“呸！不是想孩子吧？”仲英瞪了一眼。
　　“也想孩子她妈，嘿嘿。”文治压低了声音。
　　“滚一边去，缺德鬼！”嗔怒地一骂，仲英又忙活起来。
　　
　　身边来了新邻居，对于围着锅台转的女人们来说，自然是一件大事；更何况她们知道，这是筹建学校的张老师一家子。对于祖祖辈辈不识字，仅靠解放后的扫盲班，刚刚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写毛主席万岁的女人们，自然不会满足。她们更担心自己的孩子可别成了睁眼瞎，到时候娶不上媳妇嫁不出去闺女。
　　别看这些女人识字不多，可心眼一点也不少，且眼光很准。张老师负责建学校，那这学校还不得是张老师说了算？大知识分子、大校长、大官，不得了的事情。溜须好张老师，那还得从女人身上下手。所以，看到新来的邻居，她们既是拍拍马屁，更想沾沾书味。
　　“瞧瞧！瞧瞧！到底是文化人，穿衣走路都带劲儿；再看人家那体形，那就是一棵大葱，白白净净，直溜溜的。”姓周的大姐“咂”着嘴，粗糙的大手不停地在围裙上擦着。
　　“一听你说话，就不是文化人。啥叫大葱样的？那叫杨柳身材。”李妹子瞟了一眼腰粗腿短的周姐，又抻了两下自己干干净净的小花夹袄，这是对自己身材的自信。她还真有些不服劲，左邻右舍还真没比她体形好的女人。
　　“滚一边去，就你文化高！不就在供销社卖个鞋、会算个账吗？欠儿欠儿的，有啥了不起的。是不是和主任那个了，不然能那么牛？切！”周姐嘴唇厚，可说话贼溜，且毫不留情面。
　　“乌鸦嘴，你看到了？造谣，赶明个再去买鞋，就把坏的卖给你，让你嘴不积德。”李妹子又抹了一把五号头，白皙的小手，看得出不是干粗活的人。
　　“切！就你卖的鞋，穿两天就露脚丫子，都是破鞋。嘿嘿，破鞋。”周姐放低了声音，凑到李妹子耳边说出“破鞋”俩字儿，而后放肆地大笑起来。
　　“你……”李妹子脸胀得绯红，狠狠地瞪着她。
　　“嘿嘿，逗你呢，当啥真呢。这么漂亮的妹子，哪个男人不惦念？如果有人惦念我，那老娘都能美出鼻涕泡来。唉，可惜呀，我这酸菜缸一样的体格……”周姐是又打又拉，又自嘲，这也是女人们“斗而不破”的秘诀。
　　
　　端着拌好的鸡食出来喂鸡的仲英，一开门便听到了爽朗的笑声。寻声望去，院门口两个女人在窃窃地说着什么，还对自家指指点点、左顾右盼。早听文治说，这是邻家的媳妇，是邻居总是要来往的。于是，放下手中的鸡食，面带微笑地走向院门。
　　“两位姐姐好哇！”仲英先开了口，礼貌地问候着。
　　本来看到女主人出来，这两位就准备离开。可还没转身，便被仲英的话定了身形。周姐大有没心没肺的架式，先转过身来，“哈哈”笑着，边解腰间的围裙边说：“咂咂，妹子可真会说话，一口一个‘好’，哈哈。这不是那啥嘛，你新搬来的，俺们来看看，认认门，哈哈。”周姐说完，大脚片子踢了一下李妹子。
　　“啊！是呀是呀，认认门，认认门。”李妹子显得很有修养，笑不露齿，向仲英点着头。
　　“那还客气啥？快屋里坐！屋里坐！以后就是邻居了，常来常往。”仲英打开了院门。
　　“那咱串个门？”周姐似乎在问着李妹子，可脚丫子已经迈进了小院。
　　“屁股就是沉。”李妹子心里骂了一句，但嘴上却说：“好哇，参观下大知识分子的家。”随着周姐的身后，跟了进来。
　　“啥大知识分子哟，咱就是个小女人，居家过日子，养孩子做饭呗。”仲英边往鸡槽里倒食边说。
　　“妹子，那可不一样。张老师我认得，又能干又帅气，还有大学问，一看就有派头。哪像我家那位，跟黑铁蛋似的，整天就会捅鼓炉子。”周姐把围裙在手里来回拧着。她的丈夫在学校食堂当伙夫，她也混上了学校的家属，倒也十分心安理得。
　　“嗐，他呀既不掌柜，又不坐堂，就是一个干活的命；认识几个字，也不是啥大学问。”仲英心里高兴，嘴上却谦虚着。
　　“咂咂，还是妹子会说话，但我看张老师准差不了，八成能当校长。这学校都是他张罗建的，咋还不捞个一官半职的。”周姐贴近仲英，“到时候俺们孩子上学，可就借大光喽，哈哈。”
　　“哪里呀，能帮上忙的一定。乡里乡亲的，走，屋里坐坐。”仲英在盆里洗了把手，拉开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