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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嫁鸡随鸡(8)

作品名称:走出乌喇古城的女人      作者:吉林老兵      发布时间:2018-12-02 21:01:36      字数:4257

  八月的天火热炙烤,园子里的玉米叶已经开始打蔫起卷,靠天吃饭的农民心在骄阳里煎熬着;只有落日余辉的时候,人们仿佛才透过气来,狠狠地咀咒一声该死的老天爷。
  “嘎”的一声刹车响,一辆破旧的吉普车停在了仲英家门口,车门一开,文治利索地跳下车。跺了两下脚,抻了几下衣襟,挺胸昂头四下踅摸一圈走进了自家的小院。吉普车嚎叫一声,屁股冒出浓浓的黑烟,绝尘而去,留下一溜的燃油味。
  什么是身份、地位的象征?那个时候能从小车里钻出来,那就是最大的“身份”。所以,不能怨文治从车里钻出来,还抻几下衣服,他的虚荣是刻在骨头里,有了展示的机会,为何不“暴露”一下呢?他真希望此时家门口有一堆人在聊在,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下车的那一刻。
  “这个嘚瑟,还坐上吉普车了,呸!你就是坐轿车,也还是皇军的走狗!”胖嫂正在自家院喂着鸡,眼瞧着这一幕,心里老大的不愤。
  文治虽然倔强,可也知道犯不着和一个娘们叫劲,毕竟主任可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况且自己还有着“说不清,但道得明”的历史,能屈还是要屈,显示出一个文化人与粗俗人的区别。
  “胖嫂,喂鸡呢。”主动陪笑打招呼。
  “啊啊!下班了张老师。咂咂,神气呀,有车接送呀,牛哇!”胖嫂一粒粒扔着玉米,没拿正眼瞧文治。
  “哪里哟,这不是工作需要嘛。主任不批我就只好磨脚板了。”不但不能得罪,还要借机拍拍马屁。
  “瞧你说的,学校谁不知道你是大拿呀,后勤没你可玩不转哟。”
  “胖嫂,可不敢当,我就是跑腿的。那啥,我回家了。”文治只是碍于面子,不得不应付两句。
  “快回吧。弟妹回来了,瞧你猴急的样,哈哈。”胖嫂大眼皮一撩看了一眼,又门窗似的“呱哒”撂了下来。
  看着文治拉门进了屋,胖嫂把剩下的半把玉米使劲往鸡群里一扬,啐了一口道:“这个老死头子,给别人用车,自己老婆都坐不上。不行,我也要坐。”水桶一样的腰一扭,也进了屋。
  
  文治一进屋,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看着忙碌的仲英,急忙扔下手拎兜儿,接过一盆汤:“咋这么快就回来了?没多呆两天呀!”
  “唉,我倒是想多呆,可家里这几张嘴,你能管了?大丫说你做的饼子能硌掉牙、砸死人。我说你天天早出晚归,这天天又忙活啥呢?”
  “这不是全市都搞军训嘛,好几千人呢,吃喝拉撒都得管呀。”文治说得很无奈,但又充满了自豪感。
  “军训?这又不打仗,训啥训?”仲英不解。
  “这不是备战嘛,形势紧张。这……算了,说了你也不懂。”军训,既是政治任务,又是军事任务,别人当不当成秘密,文治不管,反正他可严守军事秘密。
  “就你懂?哎,这几千人军训,住哪呀?”仲英将一铝饭盒大米饭放到文治眼前。
  “俱乐部、会议室,包括吉林北山上的庙都征用了。”文治瞅了眼大米饭,又瞭了眼玉米饼子。
  “啊?那不把和尚撵跑了?作孽哟,惊动了佛祖了。”仲英可没那么多政治心眼。
  “糊涂!一切为政治让路,要破‘四旧’。”文治牛眼睛瞪了起来。
  “好好,我糊涂,你牛,你就是一头老黄牛。批判时找你,干活时找你,就是当官时没你啥事儿。”仲英狠狠地用眼睛剜着丈夫。
  一句话,戗得文治像泄了气的皮球,不吭气了。瞟了一眼仲英,眼光又落到了那盒大米饭上。
  “哪来的?”家里供应的那点细粮,文治心里可有数,还供不起他每天都吃上一顿。
  “哪来的?我妈家拿来的呗。”
  “嗯,这个好。”
  “好就多吃,把胃养好了,再好好当老牛,啊!”仲英挖苦着。
  文治没吱声,挖出一半放在仲英碗里。他惦念着妻子肚子里的“儿子”,没有营养可不行。
  “算你有良心。我是要谢你呢,还是要谢儿子?”仲英狡猾地瞥了眼丈夫,“扑呲”笑了一下。
  “什么话呢,听着别扭。”文治低头吃了起来。
  仲英呵呵一笑,尝了一小口大米饭,然后给三丫一点,再给二丫一口,碗里已经见了底。望着大丫手握饼子,可怜巴巴的眼光,仲英心里酸酸的。
  大丫狠狠地咬了一口饼子,一直浸着头,不敢看那白花花的大米饭……
  
  骄阳还在肆虐,庄稼已经出现了枯黄,旱情在不断持续着。这是全国性的大灾害。谁也不会想到,这只是刚刚开始,此后的三年自然灾害,把这个刚建立不久的新中国再次推向了危险的边缘。炎黄子孙在这场旷日持久的灾害面前,更充分展示了人定胜天、顽强不息的勇气。
  这样的自然灾害,军训也就再也搞不下去了,抗旱成了当前最大的政治任务。
  胖嫂终于没能坐上吉普车。现在,她只能坐在小院的树阴下,喘着粗气,等待着秋冬的降临,以缓解干旱带来的燥热。
  
  一九五八年二月,张家又一个生命降临了。两口子不懈的努力,总算是遂了他们的心愿。中国人就有这样的传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而这“后”则不包括女儿,这是一种悲哀。文治虽然没这样的想法,但仲英有。她不能让婆家绝后……
  “儿子!真的是儿子?嘿嘿,我老张命中注定,儿女双全。”随着第一个“独子”降生,文治差一点没手舞足蹈起来。两天没刮胡子的脸,像铺上了一层厚厚的茅草,张嘴一笑,茅草里终于开出了七裂八瓣的花朵。
  “啧啧,好哇,是个儿子,啧啧,好哇!”老太太也从城里赶到乡下。闺女生了四个孩子,这是第二回亲临“前线”。三寸金莲不停地走动,仿佛又体会到了第一次当姥姥的感觉。
  “妈,还真是个儿子,没想到呢。”仲英脸色苍白,更显憔悴。
  “敢情,生孩子也分拨,丫头一拨过去了,啧啧,小子一拨不就来啰。”老太太瘪着嘴,又去操烟袋锅子。
  “妈,不能抽烟。”
  “好好,妈到外面抽。啧啧,这儿子比妈重要。”老太太颠着小脚去了厨房。
  
  尽管不知道孩子是咋来的,或许听当娘的讲不是捡来的,就是刨来的,三个丫头还是如临大敌。院外的墙根下,小脑瓜扒着窗台往里面瞧,干净发旧的衣服上蹭满了泥土。三丫头小,再怎么窜也是只看到两个姐姐的后脑勺。
  “姐,抱抱!”三丫焦急地喊着。
  “都别看了,姐有话说。”大丫扭过头,看着两个妹妹。
  二丫三丫扬着小脸,等待着姐姐的训话。
  “现在有小弟了,再要好吃的可就没有了。爸妈肯定向着小弟,哼!”大丫笃定自己的判断。
  “那咋办?”二丫有些急。
  “咋办?没招,挺着呗。反正我现在也吃不到好的。”不知道大丫“恨不恨”两个妹妹,反正她现在是一点好东西都捞不到,只能看着两个妹妹吃,偶尔可以从三丫处骗点好吃的。
  “我能吃到不?”二丫问。
  “吃个屁!她都够戗!”大丫指了下三丫。
  二丫鼻子抽搐着,似要哭。
  “哭啥!没羞!爸不是说过,咱是丫头片子,小弟是男的,就得吃好的。”大丫撇着呢。
  “爸不好!”三丫嘟嚷着。
  “小心你屁股!”大丫手指点着三丫的头,“以后你俩看小弟,这是任务。”
  “姐,你咋不看?”二丫质问。
  “我都看过你俩了,轮也轮到你们了。”瞪了二丫一眼。
  “我不!”二丫犟了起来。
  “笨!看小弟有好吃的。”大丫诱导着。
  “我看弟!”三丫冒出一句。
  “去去!你还不知道谁看呢。”大丫从鼻子里哼出来鄙视。
  “那我看,有吃的就行。”二丫终于明白过来了。
  大丫“嘿嘿”一声奸笑:“二丫就是贼。”
  “三个小鬼头,来看看弟弟!”门一开,一股热气涌出来,瞬间变成了白白的水雾。爸爸在喊三个孩子。
  三个丫头看着小弟,虽然眼光一样,但心理却各不相同。她们能从弟弟身上得到什么,自己又要付出什么,小小年纪,便开始有了私念。
  
  旱情继续持续并加剧扩大着,冬天几乎没有下过几场像样的雪,春季更是雨星少见。干烈的风,把干渴的大地,撕裂出一个个口子,如同老农脸上愁苦的皱纹。春青夏绿,也只是黑土地上的一丝丝点缀,人们的生活逐渐紧张起来,扎着麻绳的腰越系越细……
  “老二老三,快点收拾下,跟妈妈上山去。”仲英一边催促着两个女儿,一边把仅几个月大的儿子晓明往背上捆着。
  “妈,还是去剜菜吗?”二丫不情愿地问着。
  “不挖菜吃啥?就你这小嘴紧着动,有多少也不够吃。”仲英瞪了一眼二丫。粮食紧张,只能用野菜凑数,上山挖菜也就不是曾经的乐趣,而是活着的必须。
  “二姐就是吃,不干活!”三丫可很乖巧,手中拎了把小铲,早早等在门口。
  “就你多嘴,前天我还背你了呢,没良心。”
  “妈背。”
  “妈背小弟,没人管你,让老虎妈子咬你。”二丫用眼睛使劲瞟着三丫。
  “别磨叽了,快走!”仲英一句话,赶羊似的把两个丫头赶出了家门……
  
  挖野菜的人很多,本来就不高的几处山丘,被大大小小的人影覆盖着。粮食的短缺,饥饿的人们不得不把手伸向荒凉的山坡。如同嗷嗷待哺的婴儿,扑到母亲的怀中,拼命地吸吮着干瘪的乳房。
  胖嫂也挎着一只篮子走出了家门。这场天灾并没有放过这位主任夫人,或许走在这崎岖的山路上,她才后悔长了一身的赘肉。瞧着前边灵活奔走的女人,背着一个,又领着两个,她真羡慕不已,紧赶两步追了上来。
  “妹子!妹……子,慢点!慢点!”喘着粗气的胖嫂,总算是撵上了仲英。
  “哟,胖嫂哇,你也来挖菜呀?”仲英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肉坨一样的胖嫂。
  “可不是咋地,不够吃哟。我家那小子,就像一头猪,总喊肚子饿,没招哇!”胖嫂无可奈何的神情。没有油水的肚子,吃得再鼓,也挺不了多会儿。胖嫂又瞧瞧这几个小人儿,“妹子,你可够累的,又多了一张嘴,可真要命。”
  “嗐,那要啥命,一个是赶两个也是放,背不住这里面就有当主席、主任的官呢。二丫三丫叫婶婶。”仲英似乎乐观得很,根本没把孩子当成拖累。
  “咂咂,净睁眼说瞎话。这背着一个拽着两个的,还说不累?就你家供应的那点粮,咂咂,够戗!”胖嫂“吧嗒”着嘴,撇了两下。
  “可不是吗?够吃谁还上山挖这苦了吧叽的东西呀。胖嫂,你家也不够吃?”仲英话里有话,她认为胖嫂家不应该缺粮的。
  “够个六儿!就我那儿子,整天像饿狼,回家就喊饿,上辈子欠他的。”胖嫂把胳膊上挎着的篮子晃了两下,“要不能上山吗?这不就是和猪抢食嘛!”
  “你看看,我就纳闷,这主任家还能缺吃的。”
  “哎哟,妹子,这话可不能乱说。‘四清’可都查过几次了,我家可是根正苗红的。”胖嫂有些紧张,可嘴上却极力辩解。
  “嫂子可别多心,我可不是那个意思。你家人口少,不像我家嘴多。”仲英诡异地转了话题。
  “人口少,可供应量不也少嘛。再说,我家那小子一顿够你这三个丫头吃的。半大小伙子可了不得,都愁人。”胖嫂这是实话。
  “可也是呀,这小子就是能吃。”仲英把背上的儿子往上颠了一下。
  “等你这小子长大了,也跑不掉是个吃货。是不是呀,小家伙?!”胖嫂逗着襁褓里的晓明,还伸手轻轻捏了一下瘦瘦的小脸蛋。
  “哇”的一声,见到生人孩子哭了起来。仲英使劲地颠着儿子,嘴里不停地“呕呕”哄着。
  “瞅瞅,这孩子还认生,嘿嘿。得了,快去挖菜吧,拖家带口就是不容易。妹子,可要注意小身板哟,走喽!”歇过劲儿来的胖嫂,几步窜到了前边。
  望着一阵风似的胖嫂,仲英觉得这个人并没有坏到哪去,许是严酷的生活环境,又唤醒了人们最善良、最柔弱的本质。
  “你俩别玩了,赶紧跟妈挖菜,再折腾就中午了。”仲英半蹲在地上,半跪半爬式地搜寻着一切可以食用的绿色。可满山坡被翻起的新土,想找到吃食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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