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嫁鸡随鸡（7）

　　平静总是难得的，也是短暂的；不平静一阵阵地袭来，像春天的风。仲英的肚子再次鼓了起来，这次她又在幻想着儿子出生的场景。连续三个丫头的“打击”，并没有熄灭她生儿子的火焰，难怪回家看老娘的时候，姐姐总是既嘲笑，又羡慕。女人之间相互妒嫉，姐妹之间也会如此，但姐姐却是因为羡慕而妒嫉。
　　“仲英啊，瞅瞅，又鼓起来了，我说再生你家就吃不上流了，还有没有头了？”姐姐撇着呢。
　　“蜘蛛屁股——没头。我能生就能养，你知道哪个孩子能当国家主席？”仲英当仁不让。
　　“咂咂，你都成猪了，一窝一窝地下，哈哈。”
　　“你才是猪呢。姐，你看胖得，没有二百也有一百七八吧？”仲英挤眉弄眼，与姐姐针锋相对。
　　“你……妈，你管管你的宝贝女儿，这嘴跟吃了农村大粪似的，忒有劲了。”
　　“啧啧，妈我可老喽，能管你们俩谁？”老太太把烟袋往炕上一放，“老丫头哇，再生个儿子就甭要了，这么多崽咋养？还不得累死呀。啧啧，瞧这小胳膊小腿的，都快成柳条了。可怜！”颤微微的手摸完老丫头的肚子，又拽拽小细胳膊。
　　“妈，不生了，这个儿子是最后一个，再也不生了。”仲英摸着肚子，母爱洋溢在脸上。
　　“啧啧，你咋知道一准是儿子？”老太太瘪着嘴，又操起了烟袋锅子。
　　“这次好像感觉不一样。”
　　“嗯？好哇，啧啧，是儿子好，也能向你婆婆家交待了。”“吧嗒”一口烟吸进，又“噗哧”一股烟吐出。
　　
　　“二姨来了！”房门一开，姐姐的大儿子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十来岁的半大小子，扔下书包奔仲英怀里扑过来。上小学四年级的这小子，叫大平，长得如同他母亲一样，肥头大耳。
　　“哎哟哟，你轻点，没看你二姨肚子呀？”姐姐一把拉住毛愣的儿子。
　　“二姨，咋了，病了？”大平笑容尽失，一脸的紧张。
　　“死小子，别咒你二姨，是你要有小弟了。”姐姐抹了一把儿子脸上的汗。
　　“真的？小弟不是街上捡的吗，咋会……”大平瞧着二姨的肚子。
　　“啧啧，这个傻小子，你妈说啥信啥。可倒是听话，呵呵。”老太太拉过孙子，在胖胖的脸上掐了一把。
　　“姥姥，我妈咋不再捡一个陪我玩呢？”
　　“啧啧，你妈呀可没有你二姨那本事喽。捡不着喽！”老太太这话有些无奈。她倒是想让自己的大女儿多生几个，可这两口子就是不争气，生了一个儿子，就罢工了。
　　“那二姨捡的给我家呗？”大平一副天真的模样。
　　“嗨，儿子说得对呀！仲英，这个如果还是丫头，送给我吧，咋样？”姐姐看着妹妹，又瞅瞅老太太，那眼神既是急迫，又是自信。亲姐俩，要一个孩子应该没问题，大姐似乎马上来了精神头。
　　“老丫呀，你姐说的还真是，你看大平多孤单，要不你琢磨琢磨？反正你也好几个呢，不差这一个半个的，咋样？啧啧。”老太太浑浊的眼睛盯着仲英。
　　“不给！谁让她老挖苦我！”语气坚决。
　　“抠样吧，小气鬼！能生我还用你？”姐姐嘴撇到了耳根子。
　　“就不给，有能耐自己捡。”仲英不给一点面子。
　　“好好，算姐错了，好不？给一个，省着你累。”大姐开始央求了。
　　“不！那不是割我身上肉嘛。”仲英坚决不松口。
　　“呸！我要能生还……没饭吃，饿你娘俩。”姐姐一转身奔了厨房，生气是生气，但她还是得努力去做饭。妈妈就生了这姐俩，两人就算是怎么掐怎么吵，可还是掐不断、吵不薄那浓浓的血情。
　　“掐！使劲掐！！啧啧，两个就不省心，多了还不要我老命？”老太太使劲嘬着烟杆，浓烟一股股冒出……
　　
　　女儿回娘家，那可是做梦娶媳妇的好事。已经当妈的人，再回到娘身边当回女儿、撒回娇，能把远嫁的媳妇美出鼻涕泡来。可仲英自从有了孩子，这回娘家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家里几张嘴等着她，这心哪能安稳。虽然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可护犊子的本性，还是让她只在娘家住了一个晚上，便急着往回赶。大包小包带着从娘家扫荡来的各种吃食，心里装着母亲一肚子的埋怨；再加上怀着的“儿子”，此时，身体单薄的乡下女，已经没有了任何大小姐的痕迹。环境改造人，曾经花盆里的秧，如今已经是大地上的树；哪怕是落叶散尽、枝条干枯，却依然挺立在寒风中，支撑着属于她的天下，延展着血脉一样的枝杈。
　　“妈回来了？给我带啥好吃的了？”刚上一年级的晓华，一进屋便嗅到了妈妈的味道，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
　　“这疯丫头，都上学了，还没个样。”母亲擦着手上的水渍，拍了下大丫的头。“嘿嘿，哪有啥吃的，一天天就知道吃，里屋呢。”母亲爱惜地瞟了眼，心里苦涩涩的。
　　吃，成了孩子们心中最大的期盼，更体现着母亲传递给孩子最直接的爱。可孩子们虽然饿不着，却吃不好，粗茶淡饭也只能让他们的肚子鼓起来，却看不到脸上的肉长出来。细胳膊细腿，面少血色，当娘的恨不得把自己的血放出来，让孩子们喝。
　　手里和着二合面的饼子，“啪啪”一个个贴到漆黑锃亮的铁锅上；清汤寡水的萝卜丝汤，在锅里翻滚，团团热气间或往上冒，遮住了仲英的脸。这一幕，就如同锅里的饭菜一样，似乎一直都不曾改变。
　　
　　“给我点！干啥都吃了？！”里屋传来了激烈地争吵声。
　　“妈给的，不吃干啥！”是二丫的喊叫。
　　“那也不能都吃了呀？你咋那么馋呢。”大丫声音透着狠劲。
　　“要你管！我愿意吃就吃，又不是你的。”
　　“我是大姐，就得听我的！”“啪”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敲在了箱子上。
　　“大就欺负人？呜呜，告诉妈去！”不服气的哭声从二丫的喉咙里传出来。
　　“你敢？”
　　“妈！呜……妈……”声音由高到低，如同正在冒烟的烟筒被塞住了一样。
　　“哎哟，我的小祖宗，又打啥哟，我掐死你们得了！”仲英揉着被蒸气熏得流泪的眼睛推门进了里屋，“哎哟，老大快放手！把你妹妹捂死了，死东西！快松手！”一把打开大丫捂着二丫嘴的手，看着二丫大口喘息，急切地问，“没事吧？快张嘴妈看看！”
　　二丫眼泪一对一双地落下来，圆圆的脸蛋憋得通红，一张嘴，一颗糖掉了出来。
　　“你瞅瞅，这个贪呀。就知道吃，还有吗？再吐，别噎住！”母亲掐着二丫的下巴。
　　“吧嗒”又一颗糖滚出了口中。“你这小犊子，天天就知道吃，咋这么贪呢？不怕噎死。”母亲生气又心酸地给二丫擦着嘴，回头瞪着大丫，“你也是，没个当姐的样，卡住妹妹咋整？看我不削你。”说着开始找笤帚。
　　“该！谁让她贪了，一颗都不留，噎死算了！”大丫还是愤愤不平。
　　“死崽子，我非削死你不可！”母亲还在四处寻找，眼光从笤帚疙瘩上扫过，却“视而不见”。
　　一直站在旁边看着两个姐姐争斗的三丫，小嘴蠕动着吸吮着一糖块。此时大献殷勤，颠着不太扎实的步子，跑到笤帚疙瘩前伸手抱起来，递给母亲。
　　“你个鬼豆子，就你心眼多。我打你！”母亲接过笤帚疙瘩，高高举起。三丫眼睛一挑，一把抱住母亲的大腿，把头埋在母亲的两腿间……
　　看着母亲教训着大姐，二丫是一声不吭，只要有吃的，她不管笤帚疙瘩落在谁的屁股上。趁母亲教训别人的时候，不声不响地蹲下身子，捡起掉在地上、沾满泥土的糖，“腾腾”跑到外屋；舀了一瓢水冲洗两下，又一齐塞进了嘴里。干脆坐在了灶膛前的小板凳上，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二丫！二丫！”教训完大丫，母亲才想起锅里的饭，又瞧二丫不见了，知道这小东西又去吃独食了，于是，边喊边跟了出来。
　　孩子们争吵，仲英是既恨又疼，可是终还是无奈。东西少、孩子多，哪能平均分配？大的不让小的，小的又贪得无厌，她这当妈的又哄又打，可永远也摆不平孩子们之间的事。动用家长的权威可以，但她却没有这样的狠心。有些事还真是需要时间，渐渐大的孩子，也就渐渐少了为吃而争的矛盾。
　　
　　一场差点由文斗变成武斗的争吵过去了，这也不知道是多少次旧事的重演。反正在三丫的眼里，她知道两个姐姐经常是发生战争，往往是大姐取胜，二姐获得实惠。看着噘嘴坐在炕沿边的大姐，三丫慢慢蹲到大姐身边，她也是有些惧怕大姐。
　　“姐……”三丫边说着不流利的话，小手边在小围嘴里掏着。
　　“一边去，别烦我！”大姐嘴还是高高地噘起，像头小猪。
　　“姐……给！”三丫将一块糖掏了出来。
　　“不要！不稀罕！”
　　“姐……有……还有……”三丫又掏出一块。
　　“来，姐看看！”大丫翻看三丫的小兜，里面还有四块。
　　“姐，吃。”三丫脸色抽搐，担心自己私藏糖块，遭到大姐的责骂。
　　“小妹吃，给姐两块。”
　　“嗯！”三丫的脸一下子露出了笑容，是贿赂后的得意。
　　拿着两块糖，大丫走出屋，看着坐在小板凳上的二丫：“给，吃吧，慢点。”
　　二丫脸上顿时绽开了笑容，一句话没说，剥开糖纸扔到嘴里。
　　“慢点！”大丫说着，自己也咬了半块，把剩下的半块塞进了母亲的嘴里。仲英心里一颤，甜味从嘴传到心，可还是心里堵得荒。
　　“走，二丫，院里跳皮筋去。”大姐一声喊，姐俩就往外跑。
　　“姐……姐……”急猴一样的三丫，看着两个姐姐跑了，急忙从里屋往外跑。门槛一绊扑倒在地上，“哇”地大哭起来。
　　“死丫头，这么不省心。”母亲转动着笨重的身体，拽起了三丫。
　　小孩子的脸，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三丫立马止住了哭声，又蹒跚地向院外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