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嫁鸡随鸡(6)
作品名称:走出乌喇古城的女人 作者:吉林老兵 发布时间:2018-11-30 19:29:38 字数:3712
金秋十月,又到了贮藏冬菜的季节,仲英可在炕上坐不住。“月子”只坐了一半,便开始下地忙活起来。萝卜、白菜、土豆,东北的老三样,每年这个时候在她手里不知摆弄多少回。今年虽然有大丫这个小大人的帮忙,可更有了三丫头这个闹腾孩子的拖累。
虽然仲英腌菜的技术并非炉火纯青,但腌出的酸菜那绝对是别有风味。否则,大丫头不会在每次母亲切酸菜时,总是守在菜墩边,等着剥去菜帮后的酸菜芯;掰下一块塞进嘴里,五官立即抽搐到一起,由衷地赞叹着:“妈妈的味道就是好,贼酸。”可今年的酸菜啥味道,仲英心里没底。因为是文治赶上了时候,他要亲自操刀,腌制这道东北的主菜。其实,他是担心和心疼没出“月子”的老婆。
“老大,多往灶坑里添点柴禾,把水浇得开开的。”文治扯过一条带补丁的大围裙,边往身上围,边吩咐着。
“爸,你会吗?哪年你都没动过手,今年是……”晓华往灶坑里塞着木头,疑惑地看着父亲。
“什么话呢?你妈的技术,可是老爸我言传身教带的。”说话间,文治的袖子已经撸了起来。
“真的假的?”
“你个死丫头,老爸是在吹牛吗?”
“不是不是,我是没看过你腌菜,一直不都是我妈……”
“你妈不是还没……”文治想说“出月子”,可又觉得说不出口,“你妈不得照顾你三妹嘛,爸保证……”
“对对,听你爸的。你爸保证能腌得贼酸,酸掉你的大牙。”仲英站在里屋门口,听着父女俩的对话,插嘴道。
“妈,你咋知道我爸腌的酸?”晓华不解,向妈妈要答案。
“傻丫头,这酸菜呀,谁腌的随谁。你爸脾气酸性,腌菜一定酸。”
“你这老太婆,我哪里脾气酸了?”文治瞬间脸胀得通红,鼓着牛眼珠子瞪着仲英。
“瞅瞅,瞅瞅,这就开始酸了。”仲英一扭头,照顾小三去了。
“爸,还真有这说道?”大丫倒是一副认真的神态。
“真什么真?别听你妈胡说。”文治眨眨眼,狡猾地冲大丫一笑,“老大,爸问你,你妈脾气好不?”
“好哇,我妈从不打我,顶多举手吓唬。”
“那你妈腌菜酸不?”
“酸呀,贼酸,可好吃了。”
“脾气好,能腌出酸菜吗?”
“啊?爸,真是呀。那……那……”晓华有些发蒙。
“二丫头,快跟爸去抱菜。一次抱一棵呀,别摔着。”文治突然喊走了二丫头。把一个愣神的大丫撇在了灶膛前……
眼见得酸菜缸在一天天发酵,厨房里甚至都渐渐浸染上了酸酸的味道。缸上的白色泡沫在一天天增多,犹如进入冬季的飞雪,在一层层地覆盖着东北的黑土地。元旦、春节又快来了,文治是早出晚归,忙得两头不见太阳。仲英已经习惯了丈夫这种“旅馆”式的生活,看着吃了就睡、一身疲惫的丈夫,也只能是发泄般地嘟嚷一句“这就是个住旅店的”,以此来表达不满和心中的疼爱。
这天晚上,刚刚躺在炕上的文治,眯眼瞧着仲英抱着老三在喂着奶,大丫、二丫已经进入了梦乡。本想安慰几句老婆,表扬两声妻子,嘴还没张开,窗外突然一阵嘈杂;敲盆声、喊叫声、脚步声,如同地震一般。仲英怀中的孩子一惊,“哇哇”大哭起来,惊醒了一屋子的人。
“哎哟,这又是咋地了?又要开会呀?”仲英边叨咕,边摸着孩子的头发,“摸毛吓不着,扯扯耳,吓一会儿。”
文治支起半个身子,伸长脖子细细听着:“坏了!好像失火了!”一激灵爬起来,往身上套衣服。
“哪失火了?哪儿呀?”仲英紧张地望着铺满霜花的玻璃。
“不知道,别出屋,我去看看。”急忙套上棉衣趿着鞋蹿了出去。
“老大,看着妹妹,妈去看看!”仲英把孩子往晓华枕边一放,扯件衣服冲向院子。
学校方向已经一片通红,陆陆续续的人们,还在拎着桶、端着盆、扛着铁锹,呼哧带喘地往学校奔。学校着火是确定无疑了。
仲英的心“腾”地揪了起来。那可都是十八九岁的孩子,若有个三长两短,父母还咋活?
“李姐,学校着火啦,吓死我了!”仲英伸着脖子正瞅着,新搬进黄姐曾住过的小屋子的一位小媳妇,惊恐地叫着,一副无助的样子。
“小梅呀,别怕,来,到姐这来。”看着下身单裤,只披了一件红棉袄的小梅,仲英是一副菩萨心肠,“你这不得冻坏了呀,快屋里来。”连推带拽把小梅整进了屋。临关门时,还不放心地望了眼火光冲天的校园方向。
“王老师也去了?”仲英拽了一条被子盖在不断打颤的小梅腿上。王老师是小梅的丈夫,学校的体育老师。俩人结婚刚刚才半年,新婚的热乎劲还没过去,王老师是按点回家,小两口早早关灯享受着爱情的甜蜜。
“是呀,跟火烧屁股似的。”小梅心有余悸,紧紧裹着被子。
“都一样。我家那口子不也是猫咬了一样跑去了。哎,就怕……”
“姐,不会出人命吧?”小梅牙都打着响声。
“不会吧……”仲英看了一眼箱子上黝黑的座钟。钟摆依然不紧不慢地晃着,粗大的指针刚刚指到九点一刻,“这时候学生应该刚下自习吧?”
“哎哟,姐呀,现在学校还上啥自习呀,正课都上得不多。如果要开会,组织学习,或批斗会,那还好点;如果早早睡觉,那就……”小梅不敢往下想。
“哪那么寸劲儿的,不会的,别担心。”仲英心里一“咯噔”。她真不希望有事发生,人命关天,那会连累一大串人的。
“姐,他们救火不会有什么危险吧?”小梅担心地问。
“救火咋没危险?那不都得往上冲,不能眼瞅着学生性命、集体财产受到损失吧?谁不上谁就……”仲英抬眼看了一下小媳妇,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她忽然明白了,急忙换了口气,“王老师不会有事的,这么多人救火呢;再说,不是还有消防队嘛!”
“姐呀,城里有消防队,咱镇上哪有哇,还不得靠人往前……唉,这可咋整,我可……”小媳妇的眼泪似乎要流下来。
“哎哟哟,你瞅你们年轻人,就能瞎想,就不能往好了想?”仲英剜了她一眼,“再说,万一大家都开会,着火的屋子或许没人呢。”
“要是那样,那咱还得感谢这样的会吧?”小梅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估计此时她心里也是没着没落的。
这话倒让仲英不知如何回答了。习以为常的大会小会、批斗会,人们似乎有些厌倦了,可真因为如此而避免了死人,那还真是老话说的“福祸相依”了。可这话又该怎么说呢?
“别想了,听姐的一准没事。睡一觉就好了。”仲英扯了一把小媳妇身上已经裹得紧紧的被子,催促着大丫、二丫快睡觉……
仲英怎能睡着?躺在炕上望着棚顶发呆。她的担忧并不比这个小媳妇小,丈夫虽不是官,可管的事比官多;再说,这样的危险,有几个官能冲到前面去?
屋漏偏逢连天雨,一场学校宿舍的火灾刚过不久,余烟未烬,一名年龄较大的女学生,因受不了同学们的冷嘲热讽,自缢身亡了。这一下,一年多的时间,一场大火、两条人命,这所高等学府可算出了名,成了全省教育系统的“典型”。阶级斗争的弦不紧、政治思想工作不实、领导班子不利……一顶顶大帽子一个接一个扣在学校领导的头上。作为兼任校长的县长,如热锅上的蚂蚁,围着办公桌转悠了一上午,大手掌“啪”地拍在办公桌上,震得堆满烟头的烟灰缸弹起半指高:“换领导班子!”真是言出法随,一纸人员调整的红头文件下来了。这样的举动,能否把学校带入一个新的时代,老师们不知道,学生们更不清楚;而对于像仲英这样的家属来说,却揪起了心……
“快点趁热吃吧,饿坏了吧!”看着文治铁青的脸,大丫、二丫甚至都不太敢动筷,仲英也是小心翼翼的。自从学校换了领导,文治这脸上就没出现过几次笑容,而且曾经的老胃病再次复发,仲英不得不把仅有的一点细粮单独做给丈夫。
“唉,这叫什么事嘛,简直就是胡搞!”叹了口气,文治冒出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唉,这死老头,谁胡搞了?我胡搞啥了?你看你这段时间这脸拉得,俺娘几个欠你钱了?”仲英似乎也是憋了一肚子的火。
“不是不是,别瞎掺和,是学校。”知道误解,文治并没有拿出“家长”的威风来。
“新领导发火了?”仲英心落了地,知道不是自己的事,语气柔和了一些。
“发火,简直就是点火!烧火!放火!”
“这不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嘛,烧吧,与你何干。”
“不是一个意思。查‘三代’,你看看,把咱爹咱爷都整出来了,说咱爹是皇军的忠实走狗,说我是历史复杂,但历史清楚,这……这是什么事嘛!清楚还查个屁。”看样子是真急了,文治摸出烟。
“别抽了,先吃饭。”仲英一把夺过丈夫手中的烟,“爱咋查咋查,一天查个八百回,就那点事,还没完没了了。吃饭!大不了不干了。”仲英把筷子递到文治手中。
“老糊涂,你小点声。”听了妻子的话,文治心里一紧,瞪了老婆一眼。
“瞧你吓的,还能要了你命咋的。”
“要我命?他们还指着我干活呢。这边是开会学习搞批判,那边是吃喝拉撒啥都干,真是王八进灶坑——憋气带窝火。”文治喘着粗气。
仲英“扑哧”笑出了声:“你呀,要不是能干点真事、实事,那可真就完了。你有那胖主任口号喊得响?谎话说得多?脸皮比墙厚?”
文治看着冒着热气的饭菜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哎哟,老太婆,我知道你没事好写点记点的,可别乱写呀,小心写出事来。”
“写啥哟,我就是记记账,能有啥事。”仲英噘了下嘴。日记是她的隐私,只要她拿起笔来,她才有一种文化人的感觉,才觉得生活多了道色彩,日子多了种调料。
“妈爸,吃饭不了?”晓华听着父母的来言去语,看着黄橙橙的玉米面,心里痒痒着;玉华早已急不可待,小手已经在圆圆的饼子边抠出了一个月牙儿。
“吃吃!看把孩子饿得……”仲英催促着。小屋里瞬间传来了碗筷叮当声。
食之无味的东西,却吃出山珍海味的味道来,只缘于肚子的抗议。从来不为吃发愁的仲英,也不得不在吃着这顿的时候,想着下顿该如何调理,能让大人孩子吃得合口一些。她可不管外面是查三代八代的,填饱肚子活下去,才是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