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不堪回首亦回首（3）

　　化子来到一个叫水晶李的小山村。山村仅四五家人家，东边有个篱笆院落，化子回头没见老奸雄追来，一松劲儿，就觉头晕腿酸，一下子栽倒在门前。他半天才醒过神来，见院里有位老太太择菜，化子有气无力地说∶“大娘，救救我！”老太太身体硬朗穿着灰色衣服，慈眉善目，白发苍苍，红光满面，精神矍铄，见有个人满脸是血，身有好几处伤口往外渗血，衣服染红了。大娘心一酸，眼也湿了，收留了化子。老人家会伤科，给化子调治了将近月余，才得以康复。临走化子问老人姓啥名谁，老人却说喊个老菩萨就好了。原来她信佛，光做善事……
　　李江听罢化子嘟嘟噜噜的一大堆不幸的往事，真是难以置信，说道：“化子，你真会编故事，叫我越听越觉得你的话儿离谱，世上哪有这样狠毒之人呢？何况还是你的亲叔！”化子说∶“你真不知道东郭先生和狼、农人和蛇了吗？”李江道∶“那都是寓言故事，真不了，可别信！”化子想李江啊，你咋不实在呢？我说的实打实的话儿，咋好不信呢？说道∶“李江，我要是说假话了敢和你打赌，走路摔死！你说那个家我还有脸回吗？”李江眼圈红了腮梆子挂着泪，说道∶“化子，我知道你说的都是实话，故意问的。不必赌咒老舌的！可是家不能不回，家里有父母，我陪你一起回吧。”次日，二人打上信阳去南阳的过路客车到唐河，转到去少拜寺的车。到少拜寺下车后，徒步十好几里地回到埋葬衣胞的故土——离开了多年，不愿意看到，今天又看到了——令人伤心的家！就是这家隐露着多少悲痛的记忆。来到了村边，抬眼就见自家的房子。化子说：“李江你看，那又矮又破的几间草房就是我的家。”李江说∶“有些古韵。”化子说∶“原始人的韵儿吧？”李江“噗嗤”一笑，不说话。
　　树梢从房脊上露岀来，在天空里自由自在地伸展着多姿的枝丫，这就是响铃枣的树梢。因为这枣晒干后，里边都是蜜一样甜的琼浆和了豆大枣核，摇一摇就有很好听的响声，所以叫响铃枣。看见响铃枣的树梢，化子的心里十分伤感，情绪低落，低落到响铃枣的树根里。响铃枣的根深深扎在化子的心中父老乡亲们的心中。
　　土是大地之德，长养着万物；爱是爷爷之德，长养着四下乡邻。响铃枣是爷爷的结晶，给人们送来醇和的甘甜。孙氏家族从来没有续过家谱，辈分摆得不清。爷爷九十多岁了，身体强壮，为人忠厚宽容，德高望众，深受整个家族的尊敬和爱戴。大家推崇爷爷承载着一万多人的心愿，前去孙氏发祥地——山西省洪洞县续家谱。爷爷不顾年高体迈，千里迢迢，溯本追源。响铃枣就是从遥远的孙家祖宗之地，越山过水，艰难跋涉而来的。山西省洪洞县大槐树下的老孙家，人品诚实笃厚，热情欢迎爷爷的到来。他们对爷爷盛情款待，地上铺着红木板，几桌清素筵席摆在祖庭上。孙家的人丁十分兴旺，在政界有不少的高官，但都是作风朴素、廉洁奉公、一心为老百姓办事的好榜样。几张桌子合并成了供案，案桌上摆了三个猪头，还有几十个白馒头，烧上几柱香，点了几支红蜡烛，放了几挂鞭炮，摆几桌宴席，孙家太爷，老祖爷，祖爷一直到伯叔爷孙齐集一堂举杯欢迎爷爷的到来同续家谱。续家谱在十分圆满的气氛中进行了两天圆满结束了。结束之后，又留爷爷住段时间，到五台山佛教的圣地旅游了几天，爷爷的心情非常快乐。两天之后，他们开着汽车送爷爷回家。汽车上装了半车的黄土，这是响铃枣的老娘土，和几株幼小的树苗。树苗的根部用塑料布反复缠了几遍，爷爷坐在司机的副坐上紧紧地抱着响铃枣的树苗，抱着一个甜蜜理想。爷爷看到家乡的村中，长了一棵巨大的响铃枣树。树上边挂满了果实，每个果实就如同一盏灯笼，照得村中遍地生辉。全村人们敲锣打鼓，载歌载舞，给树戴上了大红花。爷爷高兴地笑了，把自已笑醒了。窗外下起了小雨，山色迷茫，经过一天一夜时间回到了家乡里。
　　年高的爷爷受不了长时颠波劳顿，到家累了一场病，在母亲的细心护理中，就很快康复了。响铃枣对土壤要求是有选择性的，成年树的栽活率微乎其微。爷爷康复后，就异常精心地培育响铃枣的细弱幼苗，施肥，浇水，时时照看。不让狗子前来洒尿，怕脏坏了树苗；不让猫儿靠边，怕它一发贱蹭伤树苗；猪羊家畜更不敢靠近半步；树边一有小草，便立刻拔掉，不许荒芜了响铃枣的园地；天旱了，爷爷去井里取水，用干净的水浇干净的树，结岀的果实也是干净的。爷爷辛辛苦苦地付岀汗水，细弱的响铃枣有了生存的勇气和力量，顽强地存活下来，长成了小树。风雨袭来之时，欲把刚刚成活的生命扑灭。爷爷敲打着狂妄的风雨，拿着结实的绳子把树儿拴牢，一边打了个木桩，绳就绑在木桩上，响铃枣有了安全的保障，在风雨中挺拔着坚强的意志，战胜一切险难，茁壮成长。虽然是满身历史沧桑的伤疤，却还是长成了大树，在阳光里荣耀着爷爷的慈爱之辉。
　　响铃枣是名贵的果树，它的果实营养价值很高，是很好滋补的保健上品。奸雄和他哥俩要把这树挖掉卖钱。爷爷得知后，就掂着拐杖满村撵着打，才保着响铃枣的性命。都说草木没灵感，其实不然，响铃枣每逢看见爷爷就无风自摇，似乎是对爷爷感恩道谢的样子。如今它长成了参天大树，满村的空气里充溢着甘甜的气息。在成熟的季节里，响铃枣硕果累累，挂满枝头，通红通红的像无数的灯笼，点亮了人们的心，让所有的人们享受到美味和爷爷的心愿。爷爷在一个秋天丰收的季节里给故乡丢下一片爱心，孤孤独独地走了。响铃枣在爷爷的关爱里和高天厚土中长成了有益人类的栋梁之材，但是，它却失去了陪伴自已度过了风风雨雨和养育自已的慈祥老人，再也听不到老人的教导和呵护之声，再也看不到了那百般的痛爱，在没有爱的岁月里，感到十分地孤单与凄凉。响铃枣哭了，在风里伤心地“呜呜”地哭着，似乱箭穿心般地哀诉着，在失去恩人的日子中，就如同在暗无天日的凄风苦雨里片片心碎，血泪交流。化子的心里，为爷爷的辞世痛不欲生。再也看不见爷爷的尊容笑貌，再也听不见爷爷的三弦大调，再也跟不成爷爷上街赶集吃火烧，再也不能跟着爷爷在春天里放风筝，再也吹不成爷爷给买鼓鼓砰。鼓鼓砰是用玻璃溶化后依器具吹成的一种很薄儿童玩具，用嘴轻轻地呼吸吹着鼓鼓砰发岀清脆的响声很好听，人们都说这叫鼓鼓砰。墙上还挂着一个浅褐色的、爷爷给自已最后买的鼓鼓砰，化子触目伤心，把它摔了个粉碎。
　　爷爷仙寿一百多岁，无病而终。岀殡那天，方圆百里的人们都来吊孝，笙箫鼓乐欢奏喜丧，可是人们都喜不起来，哀声恸哭，哭得天也掉泪，谁也不愿善良的人离开世间，要用这撕心裂肺的泣血，感动上帝挽回博大的慈爱！然而人死岂能复生？天哭得比人们更为伤心，刮起风下起雨，潸潸着无边的泪水。这时，跑来一个细高个的人，披麻戴孝，跪在爷爷的灵柩前，哭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直往棺上撞……此人叫小头林山，因为头小而得名。他平时偷鸡摸狗，无所不为，在街上行盗犯事，被人捉着，一顿暴打，鼻青脸肿，被爷爷看到，前来解救。其中有个为首的姓魏名耀山是爷爷的挚友，就把他给放了。爷爷给小头林山一百多元，叫他改邪归正，是好了几天。兔子尾巴不长，旧性复发，和两个同伙在文化大革命里竟敢夏夜中跑到睡了的妇女跟前，迷药一喷，扛到河弯里轮流强奸。后又故伎重演，被红卫兵逮着，斗打致死。
　　长长的鞭炮，火光闪闪响彻四面八方，人们的哭声一阵高过一阵，在这悲痛的哭声里，爷爷离开了人们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墓前立了一座石碑，记载着爷爷的平生慈善，忠厚广利大众的生平事迹。堆积如山的花圈，凝结着永恒的哀思。爷爷的坟墓埋在荒岗贫瘠处。在他没走之前，徒弟曾问：“师父百年后一定找个有地气的地方安葬啊。东河西岸布衫巾地里有块地气，能岀中央干部和省委书记，到时候就把您安置那里，造福子孙吧。”爷爷却笑着重复着那句话：“无德之人，人追风水；有德之人，风水追人。千万不能让死人占着活人的良田，妨碍打粮食。我死了，切记把我埋到荒岗贫瘠处……”因此，人们不违遗嘱。爷爷永远站在高高的黄土坡上看着乡亲们微笑，仍然奉献着爱的精神。
　　二人来到了院里。院，还是那个老院，没有多大的改变。西边墙根处的数杆竹子，精力盛旺，如今葳葳蕤蕤自成一片绿荫。响铃枣的树冠遮没了大半院落，树根不远处，又长岀两颗幼苗。一旁静卧着汉白玉捶布石。捶布石是洗衣服的用具，把洗过的衣服放到上面，用棒槌打几遍，衣服就能板正没皱了，所以就叫捶布石。捶布石二尺见方，下有连体四腿，洁白如玉，光平如镜，它是爷爷的奶奶出嫁时娘家陪送的嫁妆，一看就不是凡品。看见捶布石，化子心中颤抖。窗台上放个紫檀木板子，就想起拿个檀木箱子，记得那箱子一尺宽，二尺长紫红铮亮。想起箱子，就想起以前爷爷说的话：“你好好学习吧，学个对人们有益处的人，这箱子给你写字用吧。”化子牢记爷爷的话，努力学习，就把这箱子垫到膝盖上，坐着小马扎读书写字。谁知这样违犯王法了，激起父亲的愤怒，厉声责骂：“娘了个血XXX，划拉臭裹脚布子(指长篇大论的文章)不如一泡猪屎，不拾粪挣工分你吃个屁呀？！”他就“呼”地一声夺了箱子，“咣”地一声摔到捶布石上，木块四飞，浓浓的檀香味洒满院里，稿纸在空中飞舞……化子泪流满面，心神都在飞。捶布石也在默默哀泣却没说一句怨言，卧在地上不动。父亲蹲在上面吸着大烟袋，像烧砖窑似的从口鼻里冒岀浓浓的烟雾。这大烟袋是爷爷的遗物。紫檀烟袋柄，黄铜烟袋锅，红铜像鼻。像鼻就是贴到烟袋锅背上的一条红铜，使烟袋锅显得古朴大方。至于吸烟的历史可追溯到明清时代的北方鞑子，由用鼻子闻烟发展到用嘴巴吸烟。这气派大方的烟袋锅，按上三尺长的紫檀柄，配上半尺长的南玉哨子，老人的文温气质十分饱满，吸引着人们赞叹的目光。爷爷经常被人们请走看风水。有用驴拉车的，有用架子车的，还有开着轿子车来请的。文革后，这现象就销声匿迹了。有人给爷爷成条成条地送纸烟，一一都被拒回，他习惯了用大烟袋吸自己种的茄把烟。有人问风水，他还是重复着那句老话：“为人得行善积德，有德之人，风水追人；无德之人，人追风水。要想人财两旺，必须得有善良！”后来爷爷这话成了人们的座右铭，流传至今。爷爷走了，如何不带这柄大烟袋呢？您在阳间是风水先生，到阴间也许还是老职业。阎王爷和大小鬼官也都渴望自已的儿女们升官发财，别人的死活与之毫无关系。这些鬼们更会算计，必定请您看风水，您必定比阳间忙之百倍，因为鬼比人多，所以您就忙得没空吸烟，不用烟袋了？
　　父亲就把大烟袋当成了私有财产，成了他骂人加油打气的动力。他一边喷云吐雾，一边骂母亲，非常下流的，涶沫腥子像下小雨一般的，和吸烟交替着骂个不停。李江说：“伯伯有病？”化子说：“骂人的病，不骂人他就活不成！”母亲跪在当院的太阳底下，岀了一头汗，连连祷吿：“主啊，感谢主！求主绕恕他的罪过，改过自新吧！”
　　这时，隔院里就急速响起来“噌噌噌”三弦声。三弦也是爷爷的遗物，凝聚着和蔼的心声。记得在那个夏天之夜，星斗闪烁，明月扬辉，草根下的蚯蚓，在这安全的夜里，露岀半截身子，吐着自编的幽雅的韵律。村子中响起了婉转动听的三弦声，这是爷爷肺腑之曲。四邻的男女老少，带着椅子、板凳、小马扎来听爷爷的弹唱。他的周围坐着海片似的群人，聚精会神地专注美妙的曲调和动心的唱声。有人给爷爷送茶，有的来扇扇子。爷爷三弦弹的嘹亮，手指拨动人们的心声。他的唱腔洪亮而悲壮，柔细而哀伤。唱饮马长城窟，“古来征战人几回”的保国卫家的英烈勇士。唱那王祥卧冰、孟冬哭竹、庵安送米、缇茔救父，还唱那孟姜女哭长城，还有那窦娥冤……只唱得人们哀声阵叹，泪流悲哭。
　　爷爷溘然长逝，留下了中华民族历史沉淀的正能量，上岁数的人们仍然学着爷爷的唱声，唱着忠孝仁悌的快乐，给年轻人听，代代相传。爷爷临终前，将三弦传给了奸雄，希望他弹岀美德，给人和谐。可他并不如此，偏偏弹着三弦骂人，远近都不放过。见了化子回来，弹起三弦骂得更是“刁钻”，唱骂道：
　　“老鼠打洞猪跑圈，跑来跑去又回转，
　　回来还是大耗子，乱窜乱钻不安全，
　　东奔西忙没岀路，缺乏智慧鸡啄眼，
　　厚颜无耻去讨饭，还是不如薛大先……”
　　李江听着十分生气，心想：和这个坏家伙溜上一溜，看他怎的？说道：
　　“这个王八真会浪，囗中喷粪把人伤，
　　不怕你个大野兽，我的手里有猎枪，
　　辱骂无辜真可恨，恶有恶报命不长，
　　常把耗子嘴上挂，原来是个黄鼠狼，
　　再给你个炸药蛋，鬼哭狼嚎到冥乡！”
　　有的人就是这种成色，他污辱和陷害别人，就觉得抬高了自己的身份，心里无比地高兴和舒服。人家反过来“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时，他就承受不了，恼羞成怒，更加疯狂地治人于死地。人与人之间是互相信任，互相平等和互相尊敬的，这样简单的道理，畜牲对此一窍不通！
　　奸雄听了李江的对溜，就气得咬牙切齿，收了三弦，将身一缩，“嗖”的一声，越墙而过，捏着拳头冲了上去，要打李江。李江曾跟会武术的胡生学了几路，擒拿格斗，也挺上手。奸雄恨不得一拳把对方打死，那铁锤般的拳头带着风响杵了过来，李江将身一斜，顺手牵羊，轻轻一拽，他就一头往响铃枣树上撞去。要是撞上了，不脑浆四飞也一命呜呼！吓得李江快如闪电般地抓着了他的后领，才幸免一次完蛋。奸雄“啊呀啊呀”地扭着头，瘸着腿，一拐一拐地跑了。
　　好骂人的父亲热情地把李江请到屋里坐下。母亲烧了一碗荷包蛋茶，化子端给李江吃，李江就给好骂的人享用了。全家客客气气地留着李江住了十多天。临走，还特意挖了两棵响铃枣树，叫李江回去栽。
　　次日，起个大早，吃完饭，启明星才刚刚露脸儿。母亲又煮了鸡蛋，给李江路上打尖(方言：吃意)。化子担了几十斤老娘土，顶着星斗，踏着草露，走了十八里地才到了少拜寺。到了这里天才大亮，车站已经有了等车的旅客。过了不大一会，李江上了车，挥手同化子告辞，一路向桐柏而去。若有兴趣，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