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嫁鸡随鸡(4)
作品名称:走出乌喇古城的女人 作者:吉林老兵 发布时间:2018-11-29 18:22:50 字数:3616
“阿唷,妹子呀,阿拉看你可真有精神头,地上跑俩个,肚肚里装一个,还是那么能干呀。”没事时,黄姐喜欢窜过来聊上几句。这个大上海女人似乎盯上了仲英家。
“姐呀,你说这不干咋整,孩子张嘴要吃的,他又不管不顾,家里还不是我张罗。甭说了,就是这个命。”仲英抻下腰,把黄姐让进屋。
“阿唷,可别抻着了。”黄姐屁股没沾炕,先伸手去扶仲英。
“没事,没事,哪那么娇贵,呵呵。坐呀!”仲英捧过一把瓜子。
“阿唷,我家那鬼也是天天忙,也不晓得是批评人还是被人家批评。阿唷,一回家脸拉得老长唷。”黄姐两手一摊,夸张地比划着。
“可不是咋地,都一样。哎,黄姐听说没有,他们好像春节都不让回家,说是斗啥‘右派’分子,还要集中教育学习。听说语文组十几个老师,九个都是‘右派’,你说他们都那么有文化,还有清华、北大毕业的,咋都成了‘右派’了?啧啧,这一天天都学啥了呀。”仲英不解,怨他们没好好学习。
“阿唷,妹子,你家文治也……”黄姐捂住嘴,说了半截话。
“那倒不是,听说文治是负责看他们的,他不得管吃喝呀。他不教书,又不是党员,就是一个管账的,成‘右派’?他也得够资格呀。”仲英撇了下嘴。
“阿唷,那就好,那就好。哪像我家那位,又被‘集中’了,这个鬼催的。阿唷,不晓得哪根筋坏掉了。这不是让咱守活……阿唷。”黄姐“呸”一口,使劲吐着瓜子皮。
“我看你家那位挺好的呀,一肚子文化,人还正直,这咋就……”
“阿唷,好嘛呀!妹子你是不晓得,脑筋坏掉了唷,不会转弯哟。有点文化,听话就当真,哪不顺眼就瞎放炮。你说就一个破教语文的,哪都显得着他了?该!”黄姐这是气话,可也是心疼的话。
“有人提意见了?”
“还能有谁?阿唷,就那个死胖子的老公呗。就知道整人,我咬……”黄姐使劲地咬着牙,恨不得撕下胖嫂身上的一块肉来。
“哎,这样的人可得躲着点,沾身上就甭想甩掉。”仲英拢下头发,“姐,他们如果不回来过节,你到我家来,咱一起过,咋样?”仲英本来就热心肠,现在两家男人都走了,女人自然凑到一起“抱团”过年了。
“阿唷,好啦好啦!我正愁咋……咳咳……”黄姐一高兴,瓜子皮呛了嗓子。憋得满脸通红地猛烈咳嗽着,身体躬成了龙虾状,好半天才缓过来。
“你瞅瞅,激动个啥。”仲英伸手拍了几下黄姐的后背。
“阿唷,不激动,不激动。阿唷,我那还有上海的‘大白兔’,都拿来给囡囡吃。”黄姐突然火急火燎地往外跑。
“哎哎!姐呀,小心点,别让人看见。”仲英使劲呶着嘴。
“阿唷,我就不怕那个死胖子,气死她。”随着黄姐身影,一团热气冲出门,变成团团白雾,更显得空气的干冷……
“派”,成了最令人敏感的字。如果加入哪派、站对了哪派,那你的命运就有可能飞黄腾达;站错了队,必然要一落千丈。可奇怪的是,文治是哪派都不“派”,自然也就成了不香不臭的一类人。他看到过今天耀武扬威、转过来就鼻青脸肿的人的结果,他更记得老父亲给他的“君子不党”的忠告,所以,他不骑马不骑牛,就骑毛驴混中游。可即使这样,仲英依然担忧着。
大年初三,文治才裹着一身的寒气推开家的门。没等脱衣服,一双大手就触到火盆上烤了起来。
“冻死了,冻死了!这该死的天,该死的……”扬起铁青的脸,冲仲英一呲牙。
“我的天老爷哟,你可算回来了!忙活完了?”仲英赶紧倒了一茶缸白开水递了过去。
“总算完了,这大过节的,该死的……都不……”文治接过水,“咕咚”喝了一口,烫得直伸脖。
“咋说半截话?什么该死……什么都不……”仲英愣愣地问。
“糊涂!别瞎问,小心点。”文治似乎心有余悸,还四下瞧了瞧。
“瞧啥呀,又没外人,你这胆咋吓成这样了?”
“吓啥吓,搁你你也得……”做贼一样的文治,又推开门瞄了一眼,这才似乎放了心,“差点没出人命呀。”搓着手。
“出人命?这么严重?不就是集中办学习班吗?”学习班能学出“人命”来,仲英可觉得有点怪。
“那哪是学习班?是批斗会!不让睡觉,揭发批斗,写悔罪书,这折腾的。那个教导主任实在受不了了,用钉子拿砖头往脑袋上钉。好家伙,一钉一滑地头都成血葫芦了。要不是发现及时,就……”文治又端起缸子喝了几口。
“啊?!这么严重?不是说清楚就完了吗?这咋还……”
“说清楚?哪能都说清楚?有一点不清楚,就能抠你祖宗三代,谁受得了哇。”文治似乎还是心有余悸。
“那你没事吧?”仲英胆怯地问。
“我是小白人,能有啥事,查呗。对了,有吃的没有?”
“有有,还有几个饺子。”
“饺子?咱家哪来的白面?”
“还不是我回娘家时带回来没舍得吃。”仲英急忙奔厨房。只要丈夫没事,甭说是吃面,就是吃她肉都成……
不论政治运动如何紧,风如何冷,可大自然还是如期把四季送了过来。
春风再一次掠过黑土地,冰雪消融,春绿初吐。被封闭了一冬的人们,总算可以把活动空间从室内延展到室外了。但仲英的足迹也只是房前屋后地转悠,无论她的思想如何跳跃,可行动依然是相夫教子。
而新的一年,火热的革命形势已经令人们头脑极度发热发胀,甚至发疯。如火如荼的运动高潮席卷而来,如同一拨拨的浪潮,推着你起起伏伏,令人疲惫,却也催人奋进。家成了唯一的安宁之地。
女人,自有女人的天地,而这个天地里也少不了勾心和结怨。四月,虽然不是温暖如夏,可也是阳光透彻。捂了一冬大棉袄二棉裤的北方娘们,急不可待地换上了心爱、耀眼的夏装,极力展示出优美性感的曲线。何况又赶上初一、十五的小镇大集,就算是再红旗招展、标语满街,破“四旧”、立“四新”的政治大气候,许多人都担心别沾上资产阶级的气味;但美的天性,还是在女人的心里蠢蠢欲动,还是让女人们冒险地尝试着“侥幸”的满足。
身怀有孕的仲英,在黄姐的鼓动下,也饶有兴趣地赶了一次集。她展示不了自己,只能穿着肥腿裤子、单夹袄,但依然显得腰身“壮实”;黄姐却截然不同,捂了一冬的皮肤更显得苍白,身材依然高挑,又由于长了几斤肉,显得丰满了不少。一袭深紫色的旗袍,头发依然绾在脑后,整个一上海大美人。走在脸色黑黄、衣着陈旧的赶集人群里,简直就是天鹅飞进了乌鸦窝,引得人们抻着脖子观望,撇着嘴啐恨。
“黄姐,你穿的有点……”仲英扫了下人群,拽了一下黄姐的旗袍。
“阿唷,妹子,你不晓得。这在阿拉家乡,姐那就是土老帽,都不敢出门啦。”黄姐不以为然。
“这样还土?那得穿成啥样子?”仲英又从上到下打量着黄姐。
一位一身青面裤褂、头发披散的女人,正在黄姐身边走过。猛回头愣愣地看了黄姐一眼,一张嘴露出几颗淡黄色的门牙,微黑的脸部肌肉颤抖了几下,可眼里却流露出嫉妒的神色。黄姐一回头,那女子如同见了厉害的婆婆一样脖子一缩,惊恐地倒着碎步匆匆离去,十几米外还回头瞥了一眼。
“阿唷,这有什么好看的!”回过头,黄姐看着仲英,“妹子,在上海,这里,还有这里、这里……都露着。阿唷,你不晓得,那才叫美。”黄姐边说,边用手比划着胸部、胳膊、大腿。
“呵呵,那不成穿背心了?”仲英从来都是长衣长裤,母亲给她的旗袍也只露半截胳膊,但她一次没穿。在家穿过一次,遭到丈夫的白眼,结果那件青花旗袍便永久地压在了箱子的最底层。
“阿唷,我的傻妹子,那才叫美呢,女人的美!喂,大姐,这萝卜多钱一斤?”黄姐是边给仲英“上课”,边打听菜价。
“两分钱一斤,来两个不?哎呀,我说两位妹子,你们不是本地人吧?咋这么洋气呢?贼漂亮。”卖菜的大姐不知是真心赞赏,还是为了推销自己的萝卜。
“阿唷,姐呀,我们可是本地人。”黄姐翻腾着萝卜。
“嘿嘿,妹子,可别瞎掰了,本地人能穿这么洋气?再说,你一开口都没有‘大碴子’味,肯定不是本地人。你俩八成是大城市的吧?”
黄姐听着这心里暖呼呼、美滋滋的。没吱声,继续翻萝卜。
“大姐,我可是地道的东北人,她呀是上海人。”仲英挺着肚子不便弯腰。
“哎呀妈呀,看看我没说错吧?听说上海老大了,楼老高了,人老鼻子了。”卖菜大姐一连串地惊叹。似乎这上海人到她摊上买东西那是她家祖坟冒青烟了。
黄姐和仲英只是笑了一下,没接茬。
“妹子,你说你是东北人,俺信。但你说话没有‘大碴子’味,你肯定也是城里人。看这身板是有几个月了吧?你要没怀崽,穿上这位妹子的衣服,一准比……”卖菜大姐突然止住了话,瞟了一眼黄姐。
“大姐,你可真会说话,说得像那么回事似的。”仲英摸了摸肚子。
“那敢情。姐一直卖菜,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打姐姐眼前过的人老鼻子了,姐一搭眼就知道是干啥的。你俩肯定不是干力气活的。”大姐把两只带泥的手往两个腋窝下一夹,撸了两下又抽了出来。
“姐姐好眼力。”仲英听着大姐朴实的话,虽然没什么毛病,可总是觉得味道不对劲,“我俩爱人都是这里一中的老师。”
“老师?妈呀,文化人呀。可老师……老师……嘿嘿,老师好,老师好。”大姐先是兴奋,接着便是话中有话。仲英知道,老师的地位不知从何时起,越来越低,工农商学兵……这排来排去老师是越排越靠后。她有时候就是想不通,这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文化知识的传播者,咋就一点点被甩到了先进队伍的后边去了……
“妹子,买两个?”黄姐直起了腰,问仲英。
“啊?啊!买两个,买两个……”仲英这才缓过神来。
俩人用网兜各自拎着两个红萝卜,继续闲逛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