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白的(一)
作品名称:雪是白的 作者:山外青山 发布时间:2018-11-11 16:49:37 字数:9253
内简容介
小说主人翁刘德怀,十六岁时替新婚的哥哥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朝鲜战场英勇杀敌,经历了生与死血与火的考验,浴火重生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一名光荣的志愿军战士。在解放汉城战役中不幸被俘,在集中营与美韩特务作了艰苦卓绝的斗争,最后终于回到祖国亲人的怀抱。由于种种原因刘德怀蒙冤,在志原军归国审查中被开除了党籍、军籍,取消了军功,定为叛徒。
文化大革命中被批斗,历尽了磨难。县革委会为了邀功,决定为毛主席雕一尊水晶像,作为毛主席生日献礼。
槐树坪有个水晶洞,有水晶只是一个传说。但县和公社狂热的文革领导们主观愿望坚信其有,命刘德怀到险象环生的水晶洞找水晶,结果事与愿为。一场闹剧无法收场,善于权变的领导化乌有为神奇,编织了反革命水晶事件,刘德怀身陷囹圄侍秋后问斩。
吉人自有天相,刘德怀一度救助过“文革”遭劫难的部队首长,作为军代表前来“三支两军”,重新审理该案平了冤狱。刘德怀虽屡经蒙冤精神依然不颓废,以积极的人生态度面对社会和生活。他执着地相信组织会还他清白,雪是白的!
他以包容的精神、仁爱的心坦然面对社会炎凉的世俗,他赢得了贤惠美丽的女子周秀芳的爱情。但短暂的悲惨结局给他留下了美好的期待,期待儿子幸福地成长。然而在阶级斗争的年代,为了下一代免受株连,他把儿子过继到二哥名下,他孑然一身抱守属于自已的孤独。
打倒“四人帮”,迎来改革开放新时代,刘德怀被选为村长。他焕发出革命激情,率领槐树坪村民推进农村经济发展,进行产业调整,带领村民战胜自然灾害,脱贫致富,创造幸福美好的未来。
他一生为别人着想,做了许多令人感动的好事,从未追求个人的回报。在他临终的弥留之际,用他的死拯救了曾一度给他制造冤案后代的两条生命。
他无怨无悔地走了,洁白的大雪为他送行,儿子雪儿把迟来的平反书烧在坟前;雪儿重复着爹执着的信念——雪是白的。
露水
汇不成江河
流不进大海
但我也是水
在太阳下同样闪光
作者
中国人民志愿军佚名
雪是白的
一
下雪了。雪,失魂落魄地从夜空中飘落,那是银河畔芦苇荡里飘飞的白絮,还是女祸九天抖落的白色羽毛?一团团一片片横空抛撒……
秦岭南麓的第一场大雪,让山山岭岭覆在了一片白茫茫的白雪下面。雪落在树上,树便在白雪下变得沉甸甸的。雪落在河坝的大小石头上,河坝里像生出了许许多多白色的大蘑菇。
平日蜗居在大山里的槐树坪,也被覆盖在白森森的雪被下面,只有村头那棵老槐树顶着雪帽,像位历经沧桑的白头发、白胡子老人,弓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老槐树上吊着破车毂,被敲得“咣咣”的响,响声震颤得树上的雪疙瘩纷纷落下来。沉重的撞击声,惊醒了庄户人家热炕上的美梦。
队长汪一锤披着没面子的羊皮褂,立在风天雪地里;打着哈欠,从衣领后抽出烟袋,装了一锅烟点燃,冒出一股白色浓烟,烟锅吸得“吱吱”发响。他望着白茫茫一片原野,饥饿本能地把一座座雪山看成刚出锅的白馍馍,山下河滩盖着厚厚的积雪,看成是久违的白面锅盔。他咽了一口唾沫,嗓子眼里咕咕响着。
按昨晚社员会上的安排,今早去八个壮劳力抬电杆,社员们阴一个阳一个陆陆续续懒洋洋地到了,一个个抄着手夹着青杠木抬扛,站在雪地里跺着冻僵的脚驱寒。左等右等不见德怀出门,汪队长对双娃说:“去把没耳子叫来,啥时候了还搂着婆娘不下炕!”刘德怀没有左耳朵,社员给他送了个绰子号叫“没耳子”。平时都不叫他官名叫他外号,他听惯了,也习以为常不生气。
双娃去叫德怀,德怀灰头土脸地来了,一双熬了夜的眼通红通红的,眉毛下像贴了两片胡萝卜。德怀衣服虽旧补着几块撞色的补巴,腰上系条退了色的军用皮带,一身上下收拾得利利索索,走着不惑的正步,颇有军人风范。他望着队长不可冒犯的脸色愁苦地说:“队长,我老婆要生娃了,疼了一宿没生下来,我想请假……”
“你老婆生娃也不挑个时辰,农业学大寨任务这么紧,给你准假活让谁干?再说生娃的事你也替不了,不准假!”德怀想说什么,看着队长那张杀猪匠卖肉的脸,欲言又止。
盘古开天地偏偏在这黄土高坡上砍下这个夹缝,陡峭的路,加上厚厚的落雪更是难爬。聪明的祖先发明了皮缠棍的抬法,谁也不敢偷懒,一旦松一下肩便被抽走一截绳子,再用十倍的劲也直不起腰。为了鼓舞士气,不知谁在喊着号子打气:“下定呀下定,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去争取胜利!嗨哟嗬嗨……”低沉的从喉咙里挣出来的声音,在土巷里回荡……肩膀压得火辣辣地疼,细细的汗珠沁满额头。
沉重的水泥电杆压得人喘不过气,碌碡拽在半坡上的时候,二嫂急匆匆赶来,两手搭在嘴上扯着嗓子喊:“德怀,你媳妇生娃见红了,赶紧回去!”德怀心里一悚停下脚步,队长呵斥着:“快走!”德怀无奈地挪动了步子。电杆抬过了紧三步的坎坎,路稍缓,队长让大家放下抬扛歇歇肩。德怀低着头心慌意乱,肠子拧着绳绳……
这时二嫂撵过来指着鼻子骂道:“德怀!你个没长心的,你婆娘生死要紧还是挣工分要紧!”德怀央求着:“队长求你了,准一早上假吧。”队长扭了扭脖子说:“关键时候看阶级本性,你低头看一下!”德怀瞅了一眼电杆上赫然醒目的黑字标语“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德怀眼里消失了希望的余光,紧咬牙关腮边的肉痛苦地抽搐着。“走!”队长发布了干活地命令。这时二嫂的娃大妞跑来气喘吁吁地说:“叔,我婶不行了。”德怀放下肩上的抬杠突然大声说:“队长我媳妇是贫下中农,不能见死不救啊!”
“你媳妇和你一样,是阶级叛徒!你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你走了少根杠子咋抬,难道叫我扛上去?!”
二嫂一把揪出德怀说:“你往回走!我替你抬,我不信把我能压死!”
德怀连滚带爬风也似地扑进家门。他愣住了,媳妇脸上盖上了苫脸纸,丝纹不动地躺在那里,老娘婆(接生婆)抱着娃坐在炕边抹眼泪。德怀一把揭飞苫脸纸,秀芳睁着痛苦的大眼死不瞑目,他抱着媳妇秀芳说:“秀芳我回来了……你,你咋不等我回来!你咋不等我回来!啊呵呵……”男人紧紧抱着妻子大声嚎哭着,泪水犹如大雨滂沱而下。
老娘婆忙劝着:“眼泪不能落在亡人脸上,有忌讳的。秀芳是大出血止不住啊!唉!怪我没本事,咱只能救生不救死啊,幸好秀芳给你留了个根。”
“我不要娃我要秀芳!秀芳……”德怀抽噎着。
“秀芳说给你生个儿死也值了。”老娘婆接着说,“她望着窗外的雪说娃就叫雪儿吧。秀芳说她对不起你,没陪你走到老,下一辈子再陪你。”
德怀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秀芳你跟着我遭罪了,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没吃过一顿可口的饭菜。”
老娘婆抽抽噎噎地说:“她说人死如灯灭,别给她买棺材,就用结婚时铺的蓆把她卷了……”
德怀哭喊:“秀芳你走了,再也不跟我受气了,再也不看人的眉高眼低了,唉!走了好,走了好……那里没有冬寒夏暑,没有忧愁和痛苦,没有人间善恶纠结。你解脱了,你把这身后的沟沟坎坎留给了我!我失去了心中唯一的依托和亲人!你是阴间的孤魂野鬼,我是阳间的孤魂活鬼啊!”
德怀卖了分家时分的一间屋子,给秀芳置了一口十二个头三寸加厚的柏木棺材。二嫂抱怨买这么好的材木太破费,说要为活人想,德怀说我良心过不去。
发丧那天,天色阴沉,长风哀号,纸钱夹杂着雪花随风飘洒。洒在通往地狱的路,也洒在送葬人冰凉冰凉的心里……
雪,盖住了秀芳的坟,盖不住德怀心中的悲痛,盖不住人们对汪队长的抱怨。人啊生死为大,为啥就没有悲悯之心呢?人心都是肉长的,一旦灵魂扭曲心不再是人心,或许就没有心了;不,比没有心更可怕。秀芳的死让汪队长出了口压在心头的怨气,在他看来,秀芳跟了德怀,英年早逝是他想要的结局,要是跟了他家瓜瓜儿不至于短命,这不是命中注定是什么。
二
雪儿还算运气好,二嫂正奶着三女儿,时不时地给雪儿喂个半饱,德怀用包谷面稀糊糊喂着饥饿中的娃。唉!穷人命贱也命大,雪儿吃着百家奶,是他爸人缘好,乡里乡亲可怜同情德怀多舛的命运。
德怀卖了房住进没人住的破窑洞,窑洞前挖了一块菜地,怕牛羊闯进菜地,四面围起了柴栅。上工时雪儿由二嫂照看着,晚上接回来德怀照料,这孤寂空旷的崖下添几声婴儿的哭笑到有了生气。窑前那棵梧桐树叶子绿了,绿了又黄好几茬了,菜园的朽柴栅也换了几遍,岁月匆匆,留下难以忘怀的记忆。
不知不觉已几年过去了。雪儿越长越像他妈,二嫂给娃留了个细长的辫子,说是娃命硬留个辫子消灾免难,尅了娘别再尅老子。
这天,一伙孩子在场里玩斗鸡,雪儿是个个性坚强的娃,被大孩子斗倒从不认输,盘着腿狠命地冲闯,一个个被掀翻。不服气的娃合伙围过来揪雪儿的小辫辫,嘴里喊着:“假女子辫辩长,反动老子没有娘!”雪儿听到扎心地嘲笑,像抽了筋似的坐在碌碡傍放声大哭。二嫂听到雪儿哭声,便提了个杈把撵过来骂道:“谁再嚼舌根胡放屁看我打断他的腿!”吓得一伙娃娃抱头鼠窜。
晚上,窑洞里映着炕洞前煨着的疙瘩柴微弱的火光,德怀搂着雪儿,雪儿问:“大(爹),我有娘吗?”
“有,没有娘你还能从石缝里蹦出来呀?”
“哪我娘呢?”
“看你外婆去了?”
“外婆住的远吗?什么时候回来啊?”
“外婆住在云上边,远着哩。睡吧,睡着了你娘就会梦中来看你。”
雪儿听说睡着梦里能看见娘,便把头埋进大的怀里眯着眼睛。德怀哄着雪儿边拍边唱:
猴娃猴,搬砖头,
砸了猴娃脚指头,
猴娃猴娃你莫哭,
给你娶个花媳妇,
花媳妇,没奶头,
气的猴娃翻跟头。
雪儿没了娘,德怀把对秀芳的爱全部倾注在娃身上,雪儿都上学了,他还把他当娃娃般地疼爱着。
德怀在炕上辗转复侧,无法入睡,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一幕幕呈现在眼前,晃如昨日。他翻身坐起,从枕头下摸出裁好的卷烟纸,熟练地卷好一根卷烟,掐掉虚头用柴火头点燃。他贪婪地猛抽一口,从鼻子和嘴里吁出令人发呛的兰花烟味,那烟点燃了悠悠的回忆,使他无限眷恋逝去的温馨……
三
九年前夏未初秋的黄昏,包谷结籽,缨须己黄。德怀下工时割了一抱牛草往窑洞里放,推开破门发现要饭的母女俩惊恐地缩成一团,睁大两双惊慌失措的眼睛,嘴里啃着嫩包谷的白浆顺着下巴滴淌。愣过神的老婆婆“扑通”一下跪倒在德怀面前,捣蒜似的嗑头,一声连一声地说:“可怜可怜我母女俩吧,快饿死了。”德怀忙扶起老婆婆,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米面饼子递给她。那是他犁地带的干粮没吃完剩下的。
老人可怜巴巴地哭着说:“两天水米没打牙了,谢谢你大恩大德。”
德怀听了这话不是滋味,说:“谁没个难处,天快黑了晚上就住在这窑洞里吧。”说完去扯了一抱干麦草坝了个铺。临走德怀给老婆婆一盒洋火说,“包谷烤熟了吃,别生吃吃坏了肚子。”德怀走了几步又回来叮咛,“老姨,等天黑下来再生火,窑洞里冒烟民兵发现了会找麻烦,地边有干柴。”
老婆婆感激得连声说:“哦,哦。”
老婆婆是个小脚,一路走来腿都肿了,第二天动弹不得,急得女儿抹眼泪。早上民兵训练发现了母女俩,民兵马排长过来询问,说是流窜人口要送公社收押。正在这九分九厘上,德怀过来说:“姨,我说去接你哩,走,咱回。”说完便背起一瘸一拐的婆婆。民兵排长教训着说:“阶级斗争无处不有处处有,无时不有时时有,要是坏人给牛投毒,那可是破坏生产,破坏农业学大寨的阶级斗争!”说完吹了吹哨子操练去了。
二哥见德怀背了个大活人回来,忙问咋回事,德怀核桃枣儿一咕脑儿地倒给了二哥。二哥说:“你呀,没虱咬了捉个虱放在头上。这人没根没畔不沾亲不带故,弄家来算咋回事?”
德怀说:“哥,先救个急,过两天让她娘母子走了就是了。”
二哥责怪着说:“你那身份不是老鼠舔猫尻子没事找事嘛!”
二嫂拽拽二哥袖子悄悄说:“哎,该不是咱兄弟看上这女子了?”一句话点醒了二哥。二哥想也就是,兄弟快三十的人了还没成家,若是有这缘分到是天大的好事。二嫂好不精明忙笑脸相迎说:“进了咱这门就是有缘人,背到我屋里去。”
德怀要去上工急匆匆地说:“嫂子,我屋里面袋子里有面先给做点吃的,我上工去了。”二嫂叫住德怀说:“回来,你不问明这娘母子根低,民兵排长盘问你说漏了嘴就闯祸了。”
民兵马排长向队长汇报了德怀家来了个亲戚的事,一个老婆婆带了个乖女子。队长听说来了个乖女子不由得眼睛一亮,心里打起小九九。队长家有个儿子名叫瓜瓜儿,其实这娃比狗憨没狗灵。他妈把娃拾缀得倒也干净,长相对不起观众歪着脖子歪着头,眼睛是声东击西斜着看东西,看着女人嘴里流着涎水“嘿嘿嘿”的傻笑怪惨人的。瓜瓜儿没上过学,学校不敢收是怕这二干子惹祸。山里人少,兴占媳妇订娃娃亲,瓜瓜儿今年有十七八的人了没说下媳妇,急得汪队长干着急没办法。听说德怀家来了个亲戚带了个乖女子动了心思,想把这逃荒投亲的女子说过门,于是约上民兵马排长去探查。
二嫂见队长和排长来了,高声招呼:“贵脚踏贱地委屈二位了!烟不好甭客气。”递上二支“羊群烟”打趣地说:“省‘海河’、县‘宝成’、社员抽的是‘羊群’,甭嫌弃。”边说边划着洋火凑上去点烟。
民兵马排长马国明严肃地说:“二嫂,当前阶级斗争很尖锐,农村治安要警惕……”
二嫂热脸变冷脸认真地说:“我兄弟和我们分灶另开门是两家人,我们可是响铛铛的贫下中农,甭拿大帽子吓人。”汪队长打着和拳皮笑肉不笑地说:“二嫂甭误会,马排长是怕德怀接了两个不明不白的人连累你。”
二嫂说:“咋是不明不白的人?那是远方亲戚我姨和他没关系,他不过去接了一下。”
马排长耸了耸肩上的枪问:“人呢?”
二嫂说:“人哦,去后山我妹子家去了,啥时候回来真说不上来。”二嫂来了个牛笼嘴尿不满,杨队长和马排长讨了个没趣灰溜溜地走了。
汪队长贼心不死,托人去提念婚事,二嫂一心要把秀芳和德怀撮合在一起,便对提亲的人说秀芳已定了婚,把提亲的酒退了回去。精明的汪队长想:若是这女子许给了人也不会母女俩出来逃荒要饭,于是他老谋深算稳座钓鱼船,有恃无恐。终于想出敲山震虎的计谋。社员反映下河坝地里有人掰了嫩包谷,德怀在这块地里割过牛禾草(没有结穗的包谷苗),是不是德怀偷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德怀进去过这块地,黄泥巴糊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晚饭过后,老槐树上的铁毂被疯狂地敲得“咣咣”响,沉重地响声在山谷里刮旋风,民兵马排长喊着:“开社员会喽!去的记工分,不去的扣工分,开社员会喽!”
会议室和德怀家屋子两隔壁,会议室里打个喷嚏都震得德怀家窗户纸乱颤。一如既往,王会计会前念着:“最高指示;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抓革命促生产。”汪一锤没文化,大字认不下个字腿腿,开会都是会计讲话他坐镇。
会计接着说:“今天开会是抓咱队阶级斗争新动向,包谷才背上米米,还没成熟,可是阶级敌人就下黑手,破坏生产盗窃集体生产的粮食!如果不严肃处理打击反革命的嚣张气焰,无产阶级的革命果实就被豺狼侵占,革命群众检举反革命、叛徒、阶级异己份子,刘德怀干下了偷掰包谷的滔天罪行!”
汪队长瞪着豹子眼恶狠狠地吼着:“把刘德怀押上来!”
刘德怀低着头被二个民兵押进会场,马排长第一个发言:“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无处不有处处有,无时不有时时有,(这已成了他的口头禅)刘德怀你是挑战无产阶级专政,你破坏青苗,破坏生产,嫩包谷是不是你掰的?”
刘德怀不语,会场静悄悄地没人发言,会场冷了场队长很难堪。汪队长拧着眉毛说:“咱们要有阶级觉悟,要和坏人划清界线,二嫂你和德怀住一个院,你要站出来检举揭发才对。”
二嫂说:“捉奸捉双,捉贼捉赃,我没凭没据嚼不了舌根!”汪队长把桌子一拍喝道:“你说这话是棉花里包刺软扎啊!谁咋嚼舌根了!包庇坏人与坏人同罪!”
二嫂知道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便把怀里抱着的二妞拧了一把,二妞哭闹起来。二嫂指槡骂槐道:“哭哭!哭丧哩!也不看看啥地方?再哭狼就来了!”二妞“哇哇哇”地哭闹,搅得不得安宁。
汪队长没奈何地说:“去去去!出去哄娃去,搅的会都开不成!”二嫂偏不走,蛮有理地缠搅说:“我还要接受教育哩!”会场七嘴八舌,娃娃哭大人笑乱哄哄一片。
德怀怕连累二嫂和要饭的母女俩,便大声说:“嫩包谷是我掰的。”马排长一听这话像大烟鬼吸了烟来了劲喊着:“打倒反革命!革命无不胜!打……”一声暴喊嗓子挣哑了再说不出人声了,可是会场无人响应,反倒十分尴尬。
这一切,隔壁逃荒要饭的母女俩听得一清二处,母女俩悔青了肠子不该连累德怀。娘要去会场承认错误,女儿秀芳认为娘体弱身子虚,背井离乡举目无亲,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更不得了,于是秀芳挺身而出。
会开的浆水没味,开不下去又收不了场,汪队长宣布:“关于毁青苗偷嫩包谷的事,虽然德怀已承认罪行,必须严实(肃)处理。”
会计王成孝一唱一和地说:“阶级斗争不是请客送礼,不是绣花做文章,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如果不严惩,我们的收成就保不住,我宣布……”
这时秀芳推开门进入会场,向会场社员鞠躬作揖说:“各位好心的叔、姨、哥、嫂子,嫩包谷是我掰的,要杀要剐朝我来。”
汪队长:“哟,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你是谁?为啥偷粮食!”
德怀说:“队长,她跟我要包谷是实,我当时在地里割牛禾草顺手掰了两个给了她,她没进地没动手。”
汪队长:“你俩唱的那一出?你个女娃没那么大的胆,你是啥成份?”
秀芳说:“贫农。”
汪队长讨好地说:“咱们是情同手脚(足)的阶级兄弟,革命阶级怎么会偷,你可别上了贼船受坏人利用。”
秀芳认真地说:“我家住陕西商山县红旗公社胜利大队红星小队,我叫周秀芳,我们家乡遭旱灾没吃的,家又失火烧得一干二净,真是天灾人祸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娘领着我一路要饭来到这里,两天没吃饭了,饿得两眼冒金星,腿软无力抬不起。看到这救命的嫩包谷为了活命去掰了几个。错是我犯的与这位大哥无关,要杀要剐任凭发落,反正是一死。”秀芳说完抹着眼泪。会场里静悄悄的,只听见老人“叭嗒叭嗒”抽烟的响声。
贫协周主任说:“事请弄明了,就算了吧,叫花子吃两个包谷是为活命来,犯不着再追究。”
马排长说:“阶级斗争很复杂……”哑着嗓子说不下去了。
贫协周主任说:“不放心把这娘母子送到县收容站去审查救助。”贫协周主任是大队贫协主任,说话是有份量的,汪队长顺水推舟说;“对,明天把她们送到县上按流窜人口处理,今晚先关在会议室。散会。”其实汪队长想今夜下功夫说转母女俩,叫秀芳嫁给他瓜瓜儿。
夜深人静时,汪队长支走站岗的民兵,端了两碗热腾腾的哨子面,满脸堆笑地说:“他姨,饿坏了吧?趁热吃两碗面,哨子香油水汪,快吃吧。”
老婆婆说:“我是吃斋的人,不动荤。”
“如今啥年代了,不兴那老套套。”
“一辈子戒律心有定数,戒律难犯。”
“啥年月了,现在破‘四旧’不信神了。”
“人在做天在看,亏心事不能干。”
“你娘不吃,女子,你快吃了吧。”
“没胃口。”
汪队长觉得这娘俩不给面子,也就不再伪善地做做了,直言道:“他姨,咱就当面锣对面鼓直说了吧。咱这儿是不受灾荒不遭年馑的风水宝地,秀芳嫁给我儿,保证叫你在这儿落户,吃穿不愁。”
“队长,我娃没那福分,是个泥鳅跳不进你家龙门。”
“他姨,我娃虽然相貌差了点,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要讲实际。”
“我娃把婚订出去了,一快骨头难哄两条狗!”
汪队长软磨硬泡不死心,到口的肥肉不想丢。赖着脸皮说:“法不管订婚咱可以退婚嘛,使了多少财礼我替你退。”
“你以为你有钱能哄鬼上皂角树啊!”秀芳冷不丁地冒了一句,顶得汪队长肋子痛。
汪队长威胁着说:“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把你送进收容站有你好果子吃!”
山里昼夜温差大,半夜凉气袭人,德怀惦记这衣单的母女,挟着一床被子,端了一碗核桃仁、二个包谷面坨坨到生产队会议室,看望被押的母女。胜利背着老三八大盖式步枪靠着门打盹,德怀摇了摇胜利说:“胜利甭睡了,小心感冒。”
“德怀你咋来了?半夜三更的。”
“夜里凉,给我姨送被子来了。”
“队长真是好事的很,小题大做,折腾人哩么!”
“你有洋火没有?我想给生个火。”
“有,我把人交给你,明天一早我来送人去县城。”
“你放心?”
“有求个啥嘛!脱裤子放屁——多余的事!”说完掏出火柴给德怀,提着枪走了。德怀把被子给老姨和秀芳盖上,秀芳娘说:“不冷,唉!连累你,让你受累了。”
“离家三步远,另是一层天,出了门别糟罪,我给咱生一堆火驱驱寒。”说完在院边折了一抱干柴,在屋里生起了火,烤着坨坨馍剥着核桃仁。火默默地燃烧着,火红的光照得人脸红红的,火焰烧得“叭叭”地响,彼此互相扫视一眼匆匆又低下了头,呆呆望着跳动的火焰。
“娘,把针线给我一下。”
“要针线做啥?”说着从兜里摸出针线递给秀芳。秀芳挨近德怀,补着他肩上破了的衣服。秀芳轻微的气息像鸡毛轻拂德怀的脖颈,德怀不由得身随心颤。秀芳温惋地问:“抖什么?冷啊?”德怀紧张地说不出话来。秀芳说:“别动,小心针扎疼你。”德怀衣服兜兜也扯掉了,秀芳把自己绣着花的手帕,在衣服里面缝了个兜兜。“干活小心点,别伤着自已。”说完轻轻擦拭德怀挂伤了的血痕。
这么些年德怀从没感受过同情和爱抚,秀芳给他的关爱使他受宠若惊,沉浸在幸福的感受中。不知是火烤的脸烧,还是沸腾的热血涌上脸颊,刘德怀笨拙地说:“谢谢哦。”那胆怯的感谢声几乎听不见,只有那眼睛里闪烁着炽热的火让人陶醉。
第二天,太阳冒花花的时候,生产队派了胜利押着这母女俩去县城。走到村口,秀芳心里空落落的,有种莫名的凄凉袭上心头,总想好好看看德怀的模样,一颗少女忐忑的心惴惴不安。短暂的两天,德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很少见面更别说交谈。此时惜别的离愁油然而生,这种冥冥的牵肠挂肚来自心中的感恩还是爱慕?命中的邂逅,不知是缘分注定还是擦肩的偶遇?
秀芳漫步忧思,忽然听二嫂在喊:“秀芳,等等!”二嫂气喘吁吁地撵来递上一口袋炒面,炒面隔着布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二嫂说:“这是德怀炒的炒面,说是你回家的路还长,留着路上吃。”秀芳推辞说:“不用了,给哥惹的麻烦够多的了。”
二嫂一本正经地说:“你是羞二嫂的手啊,还是驳德怀的面子?”
秀芳低头不好意思地说:“那能呢。”其实秀芳报怨德怀不亲自送来,连个面也见不上。聪明的二嫂觉察到秀芳的心思说:“德怀天一亮就犁地去了,就在那坡坡上,雾散了他能看见你。”二嫂指了指薄雾笼罩着的山坡。秀芳随手望去,如纱迷雾罩着山坡坡,眼朦胧心茫然。
二嫂对押送的胜利说:“别为难老人,好心有好报,做下瞎瞎事,娶下媳妇生下娃娃没屁眼!”
“二嫂,你放心,人心都是肉长的。”胜利认真地说。也许是缘分吧,二嫂真有点舍不得让秀芳走。她知道有只无形的手挡在那里,那只无情的手摘开了眷恋着的心。秀芳娘从怀里摸出一只银镯来,塞在秀芳手里,秀芳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娘说:“脚生根啦,去留个念想。”秀芳甜甜地喊了声:“二嫂。”二嫂折转身,秀芳把镯子递给二嫂,头都不敢抬。
二嫂故意装傻说:“吃了两顿饭,给我这么金贵的镯子,嫂子发财啦。”
秀芳急了说:“是给……”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给谁呀?”
“给,给……德怀。”秀芳鼓起勇气说出了口,转身像小鸟一样飞在娘的身边。二嫂也傻了,愣在哪儿,她望着秀芳和老姨的背影,心里默默地祝福着。
昨天晚上娘想了一宿,反反复复回味德怀和秀芳的事。老一辈人说;千里姻缘一线牵,也许这是冥冥之中的定数。人啊,活到这份上求个啥?求个疼人爱人知冷知热的人,能托附终生就烧了高香了。脑后的毛盖(头发)摸着看不着,给女儿留个后路吧。
走过垧湾,从雾里隐隐传来一阵忧伤的山歌:
草帽子儿十八转,
小妹要回商山县,
没有啥子做盘缠,
扯只袖子装炒面,
走在路上打开看,
里面装满泪点点。
秀芳一步三回头地扭着脖子往山坡坡上瞅,歌声渐远只有牛铃不弃不舍地“叮叮”作响,摇得人心都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