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六次谈话

　　经过几个月的休整，第六次谈话终于拉开帷幕。李老师在经历了一系列事情以后，思想受到了刺激，感情大起大落，久久难以平静。心爱的儿子结婚了，却坚持买房搬出去居住，对于年轻人这种做法，她可以原谅。可是，前夫新婚，有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并且毫不费力地拥有了自己辛辛苦苦抓养大的儿子，这些却使她嫉恨得要咬碎牙齿。李老师暗暗地生着闷气，她得找一个人，发泄发泄，当然首先想到的就是张德仁了。
　　可是这个张德仁却很顽固，很难对付，有时候谈话自己就占了下风。不过，越是这样，反而越有意思，越有趣味，越能解人心馋。何况张德仁和自己前夫情况相近，看着他受到折磨，就像看到前夫受到折磨一样，她感到高兴，心中痛快，也就能长长地呼出一口闷气。
　　就在李老师暗暗地思前想后寻找良策之时，张德仁已经坐在她的对面，一场折磨与反折磨的斗争开始了。李老师主动出击，先发制人，首先提出要求：“张德仁同志，我奉劝你一句，你干脆拿回入党申请书，从此再不要提什么入党申请的事了。”
　　德仁听李老师这么一说，倒吸了一口凉气，气得浑身打颤，一瞬间，空气就像凝固似的。不过他看也没看李老师一眼，他不能让她看到自己生气、失落而高兴，他不停地告诫自己要冷静，莫生气，最终的对策便是冷冷地反问了一句：“为什么？”
　　李老师剑拔弩张地重复着德仁的话：“为什么？什么也不为，我就是劝你放聪明一些，别再写入党申请书了。”
　　德仁索性针锋相对的：“我要是还继续写入党申请书呢？”
　　李老师愣了一下，然后就“嘿嘿”地冷笑起来。德仁好像听到半夜里猫头鹰的叫声一样，毛骨悚然……沉默了好大一会，还是由李老师来回答德仁的问题：“你要是还继续写入党申请书的话，那么，咱们的谈话就继续进行，第七次，第八次……不断地进行下去，嘿嘿，直到第一百次。”
　　德仁现在不生气了，反而觉得十分荒诞，十分可笑，因而自然而然地调侃了一句：“我倒盼望进行第一百零一次谈话呢，呵呵……”
　　德仁的笑很不自然，有点近似于苦笑。李老师看了心里暗暗得意，张德仁啊，我不把你弄得哭笑不得，也显不出我的厉害来。德仁好像感觉到自己的笑容不大自然，也就等于输了第一回合，可是他心里并不服气，因为他们目前所处的位置太不公平了。怎么办？那个才思敏捷的张德仁呢？那个能说会道的张德仁呢？怎么现在只剩下一个灰不塌塌的张德仁了？正在德仁苦思冥想对付李老师办法的时候，李老师瞅他的目光是那样咄咄逼人：“张德仁同志，你说呀？为什么还要继续写入党申请书？明明知道入党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为什么还要勉为其难呢？”
　　德仁不再有什么顾虑了：“这是我的一种信仰，从1955年写第一份入党申请书开始，我就想坚持下去。可惜的是，1957年我被定成右派，劳动教养，农村劳动，写入党申请书的事情，停顿了下来……”
　　李老师皮笑肉不笑地插话了：“你写嘛，为什么停顿了？你不是说要坚持写下去吗？”
　　德仁尽量地控制着自己，不去生气：“这停顿嘛，只是暂时的停顿……你应该知道，像我们这种被错划右派的人，心中总是蕴藏着不懈追求的勇气，不会轻易被打倒的，被打倒了也一定会爬起来的。李老师，你看看我，想想你熟悉的人，就会明白的。”
　　李老师听德仁话中有话，她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个被自己揭发出右派言论而定成右派的丈夫，他们终于离婚了，可是她绝不后悔——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即使做错了事也不知道后悔。她瞅了德仁一眼，却把蕴藏在心中的无限怨气倾泻在他身上了：“好你个张德仁，你敢暗暗地讽刺我，我一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李老师心里想着，嘴里也就迸出来一些刻薄的语言来：“张德仁同志，既然你能不懈地追求，我也喜欢和你不懈地谈话，那么咱们就来个马拉松式的谈话吧！”
　　德仁稳住神，心平气和地：“入党申请既然是一种申请，成功与不成功的可能性就各占百分之五十。明明知道有不成功的可能性，为什么还要坚持不懈地去申请呢？这是因为成功的希望总在鼓舞着人们，而申请入党的人总在朝着成功的方向努力，不断克服缺点，使自身更成熟一些，与党员的标准更靠近一些，成功的希望更多一些。李老师，你说是不是？”
　　李老师口里虽然说着“是啊”，心里却在想：从百分之五十的希望，向百分之百的希望靠拢，可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如果我让你一年只能增长百分之一的话，那么到达希望的顶点需要50年。张德仁啊，50年以后你会怎么样呢？嘿嘿……李老师想得高兴，竟然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当她见德仁莫名其妙地瞅着自己的时候，也有点不好意思了：“呵，你看我，突然想起一件好笑的事情，就笑起来……当然，这件事情与你无关，你也不必多心。不管怎么说，只要努力就会缩短到达成功的路程。我虽然对数学不大精通，可是听你刚才计算百分数的方法，似乎就不大准确。你说你到达成功的希望占到百分之五十，这只是你的主观臆断。好像再经过百分之五十的努力，就可以攀登上成功的顶点了。其实不然，从同志们的反映来看，你只达到了党员标准的百分之三十，也就是说，要想使入党申请成功，还要做百分之七十的努力哩。”
　　德仁听李老师这样一说，就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一样，浑身都颤栗起来。他对自己的估价当在百分之七十以上，想不到李老师对他估计了百分之三十。不过他随即镇静下来，暗暗想着，像李老师这样夸大其词检举丈夫的人，和自己处在对立的位置，哪里能够实事求是地评价他？所谓“同志的反映”不过是故弄玄虚，有意贬低他罢了。对于这种人的评价本来就不应该当作一回事，何必因此生闷气呢？他突然觉得像这样的谈话，就像是一种游戏，又像是一种斗争，既然没有期限，没有边际，就应该看作是对自己坚韧性忍耐性的一种严格的考验。
　　望着李老师深奥莫测而又瞬息万变的表情，德仁产生了这样的一种想法：自己入党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给人民多做工作，多做贡献？还是为了个人升官发财往上爬？自己难道真的急着入党吗？为什么急于入党？大概就是一种显示，一种证明，表明自己是真心热爱党的，是永远跟党走的，从而也就证明了整风运动中对自己“反党言论”的批判是错误的……
　　想着想着，德仁感到一阵悲凉，历史已经对自己的问题做了改正，难道还要用入党来做进一步的证明吗？如果今生今世受到李老师这些人的阻拦入不了党，那么就证明自己不热爱党了吗？就中国而言，非党员的芸芸众生毕竟占大多数，他们大部分是热爱党，拥护党的……德仁想着，埋怨起自己来了：咳，经常学习党的基本知识，怎么把党的先进性忘记了？党员应该是人群中的先进分子嘛。万一自己入不了党，也要永远做一个先进分子，绝不落后，绝不落后……
　　李老师看德仁半天沉默不语，不免怪怪地笑了笑：“张德仁同志，你是不是想通了，要撤回入党申请书了？”
　　德仁严肃地反问一句：“我为什么要撤回入党申请书呢？你想叫我撤回申请书我就撤回申请书了吗？我就那么容易听你的话？听你的话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德仁几句话说得李老师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尴尬之极……她支支吾吾，语不成句：“是吗？真的，这只是，征求你的意见，你不同意，就算了。何必生气呢？这是为你好，咳，好人真难做哇……”
　　德仁听李老师这么一说，只好说：“李老师，谢谢你，谢谢你的好心好意。不过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不能撤回我的入党申请书，所以申请入党的过程还得继续，咱们的谈话还得继续，还得继续给你添麻烦了。”
　　李老师渐渐地恢复了正常的状态，笑容可掬的：“张德仁同志，何必这样客气？这是党组织安排我的一项工作，哪里谈得上‘添麻烦’呢？你这样婆婆妈妈的，不是把党的工作庸俗化了么？张德仁同志，以后在我们的谈话中，可不敢把社会上的一些俗里俗气的风气带进来，时间长了，会败坏党的作风的。”
　　德仁听了忍俊不禁，暗暗思忖：真会说话，俗里俗气，“败坏党的作风”。究竟是谁在设置障碍，阻挠谈话的正常进行，甚至于要求申请人撤回入党申请书呢？那么自己是不是可以向党支部提议，要求换一个谈话者呢？第六次谈话也就这么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