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章 初尝败果（二）

　　离开法院，刘翠棉回到住处，把自己关在内屋里。她想把思绪认认真真地梳理一遍，以便在今后的诉讼中做到主题鲜明，有的放矢，层次清楚，步步为营，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她想，如果自己直截了当地去起诉那个欺世盗名的刘晓雅，一来目标太大，弄不好会打草惊蛇，把事情弄得更加复杂。据自己这些日子的明察暗访，这个人当下如日中天，无论官场人脉，还是社会交际，都有着盘根错节的联络，后台超硬，若想短期内扳到她决非易事，除非自己也有同样的甚至超越她的强大后盾。就当下的情势看，显然很不现实；二则如果自己主次不分，一味为了个真假女儿的事情去跟刘晓雅无休无止地缠斗下去，未免把主攻方向弄偏了，这样一来，岂不正中对方下怀。当下自己的首要目标是拿回父亲公司的所有权，把刘氏公司完完整整地继承下来，方是正理。
　　由此看来，关于刘晓雅的事情可以暂时放一放，至少不把它作为主攻方向，等待以后腾出手来，再好好地揭发她。不信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说理的地方。
　　思路理清后，刘翠棉到卫生间好好冲了个澡，把连日来浑身积满的尘埃彻底洗刷干净，好在以后的争锋中轻装上阵，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
　　第二天，刘翠棉来到一家著名的律师事务所。
　　接待她的是一位中年男性律师，姓司。司律师中等身材，长得白白净净，西装革履，戴一副近视眼镜，言谈举止彬彬有礼，颇有涵养。言谈之中了解到，司律师从事司法实践二十多年，大小案件经历无数，唇枪舌剑如家常便饭，在当地颇有名气。
　　刘翠棉很庆幸，终于找到一位有经验的专业辩护人。如果这人肯出面为他充当辩护，凭借他的逻辑思辨，估计在日后的激烈庭辩中应该会有所突破。
　　刘翠棉一五一十地把自家遭遇到的不公冤情向司律师作了介绍，并把有关材料恭敬地呈了上去。
　　司律师认真地倾听了刘翠棉的讲述，并不时地记录了点什么；随后接过刘翠棉递上来的有关资料，从头到尾仔细地阅读了一遍，然后闭目思索了好大一会儿。
　　刘翠棉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生怕打搅了司律师的思维。
　　约莫过了十几分钟，司律师睁开眼睛，仍然眉头紧锁，似乎十分为难的样子。又过了一两分钟，司律师开口了，以略带同情的语言对刘翠棉说：“姑娘，怎么说呢，首先对你和家人的遭遇表示同情，真得难为你们了；其次呢，这样说吧，你这个官司不是不可以打，但是仅依你手上的这些资料，结合考虑对方的实力，我个人认为，胜算的几率不大。在省城地面上，我们这个事务所和我本人的影响力有限，因此建议你去再找个更有实力的事务所，让更有把握的律师帮你吧。”
　　这等于婉言拒绝了她。
　　刘翠棉有点着急，说：“司律师，俺是多方打听了解才找到您的，知道您是咱省城里最有能力的名律师，如果连您都拒绝了，还有谁能接俺这个案子？知道您是大律师，身价高，诉讼费贵，但是请您不必担心，钱不是问题；为了把这官司打赢，把俺父亲的遗产争回来，就算是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见刘翠棉这样说，司律师知道她误解自己的意思了，急忙解释道：“姑娘误会了，这不是钱的问题，实在是你这官司难度太大。原因呢，跟你直说吧，一是你手上的证据太单薄，仅凭注册公司的一纸证明，并不是最有力的证据，如果能把合同原件拿到手，则胜算会明显加大，但也仍然不能保证一定胜诉；其二，对方是政协委员，市政府重要官员，在本地影响力很大，不能说呼风唤雨，但也差不多了，而且还有更深的社会背景。你知道，如今的中国，权利仍然超越法律，各行各业都有明规则、潜规则，复杂得很呢！”
　　说到这里，司律师停顿一下，喝口水，似乎也是给刘翠棉一个思考、理解和消化的过程。
　　经过司律师的这番讲解，刘翠棉进一步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和复杂性。她想：如此看来，我这官司无论落到哪位律师手里，都是难言胜诉的，可是难道就因为困难大，父亲辛辛苦苦打拼下来的亿万资产就这样拱手让人了吗？
　　——绝不，我刘翠棉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如今自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就算头撞南墙，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豁出去了！
　　想到这里，刘翠棉毅然抬起头，目光坚定地望着司律师，铿然有力地说道：“司律师，谢谢您苦口婆心地给俺讲了这么深层的一番话。您的好意俺心里有数，俺也知道了，这官司难度大、胜算低，但请您放心，无论输赢，俺们全家都要感激您；同时诉讼费决不差分毫，就请您无论如何都要帮这个忙！”
　　刘翠棉都说到这个份上，近乎哀求了。司律师也觉得自己如果再推辞，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了，便狠下心，用力地点了点头，说：“好吧，既然姑娘说到这个份上，我就不再推辞，这个案子我接了，就算是千难万险，也要与你共进退，决不食言！不过咱们丑话说在前头，一、这个官司难度大，胜算不敢保证；二、你知道，我这职别的律师，诉讼费相对较高，你将付出昂贵的费用。就这两条，你能答应吗？”
　　“俺全答应您，你这样的知名律师能亲自代理这个官司，已经感激不尽了，别的什么也别说了！”
　　见司律师终于答应下来，刘翠棉自然求之不得，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司律师仔细研究了刘翠棉的有关材料，并根据刘翠棉提供的有关线索，顺藤摸瓜，逐一核实；并把这些人证物证进行了归纳整理，然后连夜加班加点，写了份洋洋洒洒一大篇的诉讼材料。
　　按照事先跟刘翠棉一起商定的方案，这次起诉不以刘晓雅为主题，而是主要针对改组后的公司法人和董事会主要成员，从而有效避免许多不必要的纠缠，提高诉讼成功率。因此整个诉讼过程尽量不提刘晓雅，以免对方律师节外生枝，进行庭审干扰，扰乱法官视线，把官司拖入泥潭。
　　“这是一种策略，你懂么？”司律师说。
　　刘翠棉点点头。
　　“好的，那我们就开始吧！”
　　一切准备就绪，司律师代表刘氏姐弟，郑重地向西城区人民法院递交了起诉书。
　　
　　西城区人民法院诉讼大厅里座无虚席，一场围绕西城区商贸大厦的继承权之争正在激烈进行中。双方律师唇枪舌剑，针锋相对，都在法律规则允许的范围内，利用自己掌握的资料和证据，充分发挥逻辑思辨能力，刀刀见血，句句不离对方要害，把庭场气氛一次又一次地推向高潮。
　　庭审刚开始时，观众席上鸦雀无声，大家屏息静气，都在认真倾听者双方律师和当事人的提问与答辩。
　　为了准备好这场官司，改组后的西城区商贸中心董事会，专门高薪聘请了一位很有实力的资深律师。这也是位中年男性律师，姓马，从业经历与司律师相当，曾代理过无数次遗产纠纷案，据说胜率很够，在圈内有很大名气。
　　
　　接到这个案子，马律师认真听取了己方当事人对案件前因后果的叙述；接着他又向知情人和有关单位进行了详细的调查，对案子有了个大致的了解。但从情理上来说，他也觉得疑点颇多，看起来对方确实有点冤，但是身为律师，既然受人之托，理所当然就应该抛开情感因素，毫无疑问地站在己方当事人的立场，竭力索取对己方有力的证据，有力驳斥对方的不够确凿的证据和观点；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帮助自己的当事人把这场官司打赢！他一直坚持这样的观点，律师就是律师，恪守法律规则，绝对要摒弃感情色彩，在庭场上不管对方当事人如何楚楚可怜，如何潸然涕零，都不是自己据理力争，击垮对方的理由。律师是什么？律师就是靠嘴皮吃饭的，不管是正理还是歪理，哪怕是指鹿为马，就算是白马非马，只要能打赢官司就成；否则的话，谁会心甘情愿地把大把的银票往你兜里揣。
　　对于这个案子，马律师还从诉讼双方的工作、地位、社会背景等诸多方面进行了对比，觉得原告刘翠棉姐弟只是从农村出来的土包子，没有多少社会经历，更没有雄厚的社会资源；虽然自称跟刘霍根有血缘关系，那也只是他们自己的说法，即便有，这些年老刘在世时也并没有给予他们太多的关爱，以至于朋友圈绝大多数人都不认识他们。在这方面，他们跟自己的委托人就大相径庭了，可以说根本就不在一个档次：堂堂的政府官员，社会名流，根深蒂固的社会背景，盘根错节的社会联络，等等，这分量是相当的重。
　　如今社会权大于法，社会地位是最大的资本，这种社会常态不是某些愤青们发几句牢骚、喊几句口号就能彻底改变的。按照常理，只要不出意外，庭审之前，法律的天平恐怕早已向自己这方倾斜了，因此从经济学角度来看，打这样一场官司太值了！
　　马律师果然不含糊，庭审一开会，他就针对刘翠棉主张的西城区商贸中心属于刘霍根独资企业这个问题，进行了强有力的驳斥。
　　“法官先生，我想就这个问题向原告提几个问题，可以吗？”
　　“可以。”
　　得到法官准许后，马律师掉转头来，目光直视刘翠棉。
　　“这位女士，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刘霍根的亲生女儿，可有什么凭据吗？”
　　“我们有权威部门的DNA鉴定证明。”说完，刘翠棉当庭出示了早已准备好的遗传学证明。
　　“好，且不说你这个鉴定是真是假，姑且算是真的，那为什么早不证明晚不证明，偏偏在刘霍根先生刚去世，你就急急忙忙去拼凑了这么个看似合理合法的所谓医学证明；就是为了以此为凭据，来巧取豪夺那本不属于自己的巨额遗产吗？”
　　“早晚拿出这个鉴定证明对父子关系的确认有什么本质不同吗？”刘翠棉反问一句。
　　“关系太大了，早拿出来说明你心底无私，坦坦荡荡；而你却是在刘老板尸骨未寒之时，突然间冒说自己是刘老板女儿，这就凸显出你利欲熏天，为了攫取不当利益，竟然不择手段，试图以这似是而非的所谓证明，浑水摸鱼，瞒天过海，混乱视听，从而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不是这样吗？”
　　马律师一双鹰眼直勾勾地盯视着刘翠棉，恨不得一个轮次就把这个乡下女儿击得粉身碎骨，让她像一滩烂泥彻底分崩离析，再没有翻身的机会。
　　“你……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面对马律师的无端指责，尤其他那种信口开河、咄咄逼人的一套嘴脸，从没经历过这种战阵的刘翠棉简直气坏了。心说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蛮横霸道的人，欺人欺到骨子里了，此时她恨不得即可扑上去，狠狠地咬对方一口，以解心头之恨！
　　“法庭是有理讲理、无理认输的地方，像你这样张口骂人、无理取闹的行为，只能说明你心虚，理不直气不壮。作为律师，我不会跟你这种人计较的，但是——但是我要提示法官，本律师对原告的语言行为提出抗议！”
　　“抗议有效！原告你要注意自己的语言行为！”
　　法官对刘翠棉的不理智提出警告……
　　“法官先生，本律师对原告的身份证明表示怀疑，请仔细核实！”
　　马律师一个连珠炮似的逼问之后，坐在他的律师席上。
　　马律师对自己刚才的一番表演很是满意。其实在他心里，刚才的一番追逼，只是一个心里攻击，一个当头棒喝。究竟这个刘翠棉是不是刘霍根的亲生女儿，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利用自己的一套攻击性言辞，尽可能激怒对方当事人，让她从愤怒中失去理智，乱了方寸，从而失去正常的理性分析，为接下来的关键问题辩护奠定一个好的基础。
　　对于马律师的这套战法，司律师真是太熟悉不过了：虽然看似不近情理，却也在规则的范围之内。往往在咄咄逼人的气场之中，让许多缺少经验阅历的对手，激于义愤甚或暴怒，一下子失去理智，剑路走偏，留下语言和行为上的漏洞，为他抓住破绽，各个击破，提供了很好的靶子。
　　见到这种情景，司律师急忙站起来，对马律师的语言行为也提出了抗议，但没有得到法官的认可，抗议无效。随后司律师进入辩护主题，他说：“法官先生，对方律师一直否认我的当事人是刘霍根女儿这一事实，即便我的当事人向法庭提供了来自权威机构的DNA鉴定证明，他仍然以怀疑的姿态百般挑刺，横加指责。我想问一下，DNA鉴定至少是目前国际上公认的遗传学鉴定方法，如果这样的鉴定结果都不算数，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先进更科学的亲子鉴定方法吗？如今社会都发展到二十一世纪了，难道还要让我们回归到远古时代靠着巫医的占卜，或者封建社会的仵作们滴血认亲的旧套路来识别血缘关系吗？”
　　司律师的辩护风格与马律师截然不同，他是属于那种博览群书，知识面异常丰富的类型，庭堂辩护过程中，他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敏锐地抓住对方辩护中出现的缺点和漏洞，层层深入，入骨三分，一步一步地通过自己条分缕析的分析和揭露；让对手的某些不可告人的阴谋和目的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从而置对手于尴尬境地，为自己赢得可能的机会。作为律师他沉静似水，思路清晰，意志坚定，从来不会被对手的云山雾罩或者暴风骤雨所迷惑所震慑。他有一双X光眼睛，就像西游记里的孙悟空，火眼金睛，一眼便能看穿对方的内心世界。今天马律师遇到他，可算是碰到了强劲的对手。
　　司律师的这番铿然有力、掷地有声的辩护，顿时赢得了台下听众的一片掌声。
　　当法官宣布肃静后，司律师接着说道：“法官先生，我的当事人未雨绸缪，当初为了预防有人以假乱真，专门向有关司法部门提出了亲子关系的鉴定，得到批准后，专门到我省最具权威的医科大学遗传研究室做了这个鉴定，今天果然用上了，否则真要追悔莫及了！我这里有份较为严谨的有关鉴定程序说明，现在把它和当事人的DNA鉴定证明一并呈上去，请法官明鉴！”
　　说完，他把自己手中的有关资料呈上去，至此这一轮次的庭审辩护告一段落，法官宣布休庭。
　　（本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