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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5-1966)潮人日落(短篇小说

作品名称:少记风流老来看——盖壤文学日记3680天      作者:盖壤      发布时间:2018-11-01 16:02:47      字数:4826

  潮人日落(短篇小说)
  盖壤
  
  1948年是安东市农村土改的第二年,我12岁,跟我爷家住对面屋,我爹一家住西头,爷爷跟小叔住东头。父辈里我爹是老大。爷爷生在清朝,晚年赶上了人民共和。听说,“九一八”以后,爷爷种过大烟,有了钱就去嫖,穿着缎子马褂,骑着小红马,见了俊女子就走不动道。到“八一五”光复前几年,玩得家境败落了。三个儿子——老大、老二被赶出家门,他跟小叔过。家里人对他没好印象,说他是一辈子没干过活的“秧子”。村里民兵曾来他家,把爷爷种在园边的几棵大烟花给毁了,并警告:再种——放牲口。
  土改后我家分了一头牛,原来有一头驴,当时学校还没恢复,放牛放驴就成了我的活儿。有时跟爷爷在一起去牧放——我人小腿勤快,牛跑远了,可以帮他圈回来。他给我讲故事,我挺乐意跟他搭伴儿。
  初夏的一天,我和爷爷各自牵着驴和牛走出了院子。我把牛缰绳和驴缰绳联起来,一边一个牵着;爷爷则把驴缰绳系在牛脖子上,只要牵住牛,驴就跟着走了。我暗暗佩服爷爷比我会省力。
  “今天上哪?”爷爷问。
  “去沙河边的那个草甸子,那里的青草水灵,牛驴贪吃,就不跑了。”
  我一面说着,一面把驴缰绳解下,系在牛脖子上。我颠了颠脚,一高骑到牛背上。驴蹄哒哒,牛蹄踏踏,悠悠地走着。爷爷回头一看,笑着说:“小免崽子!倒自在!”
  听他骂,其实是夸奖。我说:“跟你学的!”
  到地儿了,松开缰绳,牛驴撒着欢奔向草甸。我拉爷爷来到一棵大柳树下,他坐在自带的蒲垫上,我坐着一块石板。
  面前的草甸子绿油油的。草甸的那边是沙河,前几天刚下过雨,洪水过后,河水变清亮了,河槽涨得满满的,把河边的柳梢儿荡得一摆一摆的。我深吸了一口气,快活地想“一会到河里游泳去!”
  爷爷的眼神儿却盯着河对面。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别人身上的肉,绑到自已个儿腿上,能长住吗?”
  那里是一片苞米地,贫雇农慕三皮从没过人头的苞米地里钻出来,手里攥着一把分叉的苞米芽子,扔到河里漂走了。阴历六月上旬,三遍地铲完,掰掉苞米的水叉,就可以封垅,等待收成了。爷爷看着那片滋滋拔节的苞米,脸色有点冷落。我知道,他那句话指的是:慕三皮在土改分到手的地里干活,能长远吗?这块地早年是爷爷家的,败家之后,他把地卖掉了。见穷人白得了土地,他心里有点不平。伪满时,他在这块地上种过大烟。大烟花盛开的时候,他在地里照过一张相,那老照片和一张日伪安东县鸦片专卖署发的鸦片准种证,我都见过;土改工作组队进村时,爷爷怕出事,扔进灶坑里烧掉了。这事就我知道。
  “你还想翻天啊!”我接过他的话头,笑嘻嘻地问他。这句话是在儿童团里学的。
  他有些慌张,慌乱地拿烟袋锅往烟口袋里抠,轻轻哼了一声,省略了跟我说话的口头语——小免崽子。
  我想表示没有恶意,摇着他的胳膊说:“讲故事吧!”
  他依然板着面孔,问:“还讲《秦雪梅吊孝》?”
  “听够了,讲新的。”
  “那就讲个浑点的——‘张大鸡巴李大屌’。”他笑咧咧地,来精神了。
  我一缩脖,有点不自在。我爹念过私塾,说“非礼勿听”。还没等我想好听还是不听,他就讲上了:“老张上山砍柴,砍完两捆,发现忘了带扁担。他灵机一动,掏出了那活儿,撅起两捆柴火,钢钢地下了山。回到家里,老婆只见柴捆动,不见人影儿,惊道:‘我的妈呀,柴火成精了!’老张放下柴火,露出了‘张飞脸’,挺胸说道:‘老婆!你说我没劲?我倒背手撒尿——不服!’”
  笑得我肚子疼。可我不敢再听“李大屌”了,怕我爹知道,不让我跟爷爷一起放牛。爹一直记恨爷爷玩女人败家以后把他赶出家门的事,虽然住对面屋,爷俩很少说话。
  旁边小路上来了一个挑筐的,岔开了话题。那人也就十六七岁,穿着一件油滋麻哈的破背心,一条黑裤子。扁担两头一头挑起10多只筐,红的荆条筐,白的柳条筐,灰的槐条筐;方的、园的、元宝形的,滴哩嘟噜一大堆,分别挂在扁担的两头。原来是老邱家大儿子,名叫邱成。他家住在我家对面的沟里头,中间隔着一座小山。
  “邱家大侄子,坐下歇会儿。”爷爷主动搭话。
  邱成放下担子,走过来,对爷爷笑笑,又向我点点头——因为我把石板坐位让给他了,躲到爷爷的另一边,假装不听他们说话,拿草棍在沙窝里找沙鳖虫逗着玩——抠出一个沙鳖虫,它就飞快委个窝儿钻回沙里去。
  “抽袋烟吧。”爷爷从烟袋杆上撸下烟口袋,递了过去。
  邱成掏出自己的小烟袋锅,烟袋杆上虽然也挂着个烟口袋,却总不见里面装过烟末,因此得了个外号——“烟儿蹭”。
  邱成拿爷爷的火鎌打火点着了烟,深吸了一口,说道:“我就愿意抽大爷你种的烟,不呛人,还有股窜味儿。”
  “分房子分地了,怎么还卖筐啊?”爷爷问。
  邱成又吸了一口烟,说:“青黄不接啦——旧粮吃光了,新粮没下来!我妈编了几个筐,挑出去换几斤苞米面……”
  “你妈真是能干的女人!”
  “嗯,我妈常念叨你的好,喜欢你种的烟和黄米酒……”
  爷爷听后美滋滋地,说:“嗯,等寒露过后你到我家来吧,我再给她预备点烟和酒。”
  “那敢情好!到时候我可真的去你家拿了啊!”
  邱成乐呵呵的,挑起筐儿篓儿走了。我好奇地问爷爷:“你还给他们家送烟送酒啊?”
  爷爷忙遮掩,说:“小孩子家,别打听大人的事儿!”
  其实我也是明知故问。我10岁那年10月,国民党占领安东那会儿,爷爷经常偷偷地往邱成家里跑。给那个寡妇送烟送酒,就是那时候的事。去年6月安东第二次解放,斗地主的风声紧起来,爷爷就不再往那边跑了。我想起土改工作队给儿童团讲过的一个故事:小偷走路会躲避他偷过东西的地方,是个叫什么宁的外国人说的……
  我见爷爷望着河边。那邱成摇摇晃晃地踩着石头过河。挑筐的担子有一头没拴牢,晃到河里去了,越冲越远。邱成怕另一头的筐也掉进河里,紧拽着大喊:“筐冲跑了!筐冲跑了!”
  “快去帮他捞上来!”
  爷爷催促我。我在河岸的沙滩上顺着河流追,一边追一边脱衣服,瞅准能把筐拦住的地方,“扑通”一声跳下河,把筐捞上来了。爷爷怕筐沾上泥沙不好卖了,湿淋淋地背着筐垛,送到邱成跟前,仔细帮他把筐垛在扁担的一端绑牢了,嘱咐道:“筐湿了,路上风一吹就干了,把筐上的泥土拷打拷打,免得收筐的日杂铺老板挑眼!”
  “嗯哪!”邱成答应着,挑筐走了。我们又回到大柳树下,爷爷目送着邱成过了河,消失在苞米地的拐弯处,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这孩子可怜啊……”
  沟里的人都说这孩子长得像爷爷。爷爷的眼神、举动引起了我的疑心,特别想知道眼前的这人这事儿。
  “听说他爹是个大烟鬼……”我不敢直问,只把话头往这上面引。
  “可不是。”爷爷往石头上磕了磕烟袋锅,眼瞅着邱成消失的地方,又装了一锅子烟,不经意地说,“他爹名叫邱贵,曾经是个烟儿匠(割大烟浆的手艺人),长年给咱们家打短工。大烟桃出浆的时候,他就拿着烟刀上门给种大烟的东家割烟桃。一来二去的,自己也抽上了大烟,家里穷得连床被都没有,人瘦得皮包骨,躺在土炕上,就剩一口气。到回光返照的时候,伸出干巴巴的手可哪划拉找烟枪;没找到,睁眼看见五个眼泪巴叉女儿围着他嚎:‘爹……
  “‘唉唉唉……嚎什么嚎!穷得叮当响,我就要死了,你们的心眼不能活动活动啊?’
  “邱贵死了,五个女儿用稻草簾子把爹的尸首卷巴卷巴,埋进西山的柞树林里。回头来问眼泪瓣儿也不掉的妈:‘妈……俺爹说心眼儿活动活动,指啥?’
  “她们的妈只顾编筐,笼起来的荆条在她面前跳来跳去的,气哼哼地说:‘能是什么好话?亘古笑贫不笑娼。你们不嫌砢碜就去造……’
  “姊妹五个羞红了脸,前着妈嘀咕了一阵。大姐有主意,说:‘破衣裳连身子都遮不住,脸也别要了。’于是琢磨怎么开张。
  “他们家门前有条小河,正是大夏天,河水满满的,姐妹五个把河底下的沙窝子挖深了,用石头叠了个坝,把出水口拦一下,池子水涨了,就从出水口的石缝和上面漫过去。因为是常流水,池子里面的河水总是活的。姊妹五个脱巴脱巴跳了进去。大姐那年二十三,挨肩排下来,一个比一个小两岁,到最小的那个才十五。姐五个在池子里玩水,打着,闹着,把四下里过山路的、放柞蚕的、割荆条的、打青柴的……都看呆了:大姑娘洗澡不背人,不明摆着要树招旗儿,做皮肉生意吗?咱住的这劈柴沟离安东市不远,过了不久,沟外的警察、包工头、种大烟的富户、牲口贩子,时不时地从山间小道溜进这小山沟里的三间草房。她妈腾出了南北大坑,让女儿去‘造’,自己躲进小扁厦里,编筐窝篓带放风儿……
  “后来,大姐也抽起了大烟,二姐得了花柳病,三姐跟牲口贩子跑了,四姐受不了侮辱上吊了,最小的被日本鬼子征进了慰安所……这家人就这么败了。她们的妈依然编筐窝篓……”
  爷爷似乎察觉到不该对我讲这么多不宜的话,突然打住了,盯着我看了一阵。见我笑嘻嘻地装傻,拿手指捅了捅我的脑门,说:“小免崽子!叫你听故事!这故事不准你往外讲!”
  “……为亲者讳!”我脱口而出,想起从爹爹那学来的话。从此,关于三间草房里的往事,他愿讲我就听,不愿讲,我也不问了……
  立秋过后,土改工作组撤走了。为保证粮食丰收,支援前线,往安东市去的公路旁树起了“坚决不啃青苞米”的标语。爷爷像度过难关似的,不再放牛,又开始忙活他一年四季的三件事:
  第一件是做酒曲。他用自种的小麦磨成麦麸,用水合一下,摔成一大坨长方型麸子块,放到棚顶上慢慢发酵;把去年发酵好了的酒曲拿下来,碾碎了,兑进熬熟的大黄米粥里,装进大缸,兑上水,封住缸口,就等自酿黄酒出缸了。
  第二件事是收烟叶。为了山那边草房里的那位编筐的老太太夸他的烟好抽,他今年特意给烟地多上了一遍豆饼肥。白露一过,就开始收烟。他拿起早年割大烟桃用的小弯刀,一片烟叶带一节烟梗,拿到院子里夹在草绳上晾晒。打过几场露水,用草绳绑成一捆一捆的,在石板上压平整了,单等邱成来取烟叶儿。
  第三件事是等人请他看风水,择坟茔地。他有一个小皮箱,里面装着一个罗盘,一本黄历,附近村里谁家有了丧事,会派一个人来请他看风水。来人用爷爷的老籐拐杖挑起不大的黄皮箱,背在肩上头里走,爷爷戴着瓜皮帽,穿着大褂在后面跟。晚上又有人背着小皮箱送他回来。这时的爷爷是走在前面的,一脸红晕,满口酒气,哼着《秦雪梅吊孝》里面的唱词儿,一副十分满足的样子。想是兜里又有一份不多不少的礼钱了。
  由于邱家老太太惦记着的烟和酒,他今年做事特别用心。可是,心思白搭了。霜降过后的第三天,邱成大清早就跑来找爷爷,坐在坑沿上,眼泪花花的,说:“我妈去了,妈说爹死时埋的坟场风水不好,叫你给另找一块,还说她不想跟爹埋在一起……”
  “什么病?什么时候死的?”爷爷吃惊地问。
  “昨天夜个,拉肚子拉三天了,老也不止,就想用我爹留下的大烟灰压一压,喝下去不一会儿就不行了。”
  爷爷“嗐”了一声。收拾一下,跟着邱成走了。照样,邱成走在前面,爷爷走在后边。他低头弯腰,没了给别家看风水时的那股精气神。
  落日时分,爷爷回来了,走路依然是低头弯腰,邱成走在前面,他走在后面,快要下山的落日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邱贵老婆的死怎么会让爷爷走路低头?连我这小P孩也明白:抽大烟的败了家,种大烟的会得安生吗?爷爷跟万恶的旧社会可是脱不了干系的呀!
  从老邱家回来,爷爷曾替小叔出工翻盖过村外小学校舍。不久得了一场病,脖子上起了个大包——估计是甲状腺癌之类——躺倒了。他得知秋天开学我没钱买铅笔和纸,把我叫去,指着挂在墙上的大褂说:“你把大褂里面的手巾包拿出来。”
  我跳上炕掏出手巾包递给他。他颤颤抖抖地打开了小包,拿出一张光复后东北银行发行的两元钱纸币,递给我说:“你要上学了,去买两张白纸,钉几个算草本用吧。好好念书。房子地啊,不好好算计着过,松松手就没了,只有肚子里的学问谁也分不去。你爹总说我把你们一家撵出去了,记恨我;其实那不就是哥几个分家吗?分了倒好了,要是还住在一起过,有房子有地,土改划成分,还不得划个地主富农什么的?现在你家是贫家,小叔家是中农,哼哼哼……过日子嘛,就得顺着世道过,偷着乐吧……唉,要是邱成那小子能上学就好了,可惜他坐不上这趟车了!”
  爹早就说不让我这辈子在土里刨食了。在供我上学这一点上,两辈老人倒是想到了一块。从此,院里院外再听不到爷爷哼哼《秦雪梅吊孝》的唱词儿了——他起不来炕了,不知能熬到哪一天。
  2017.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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