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天
1955年8月10日星期三晴(第1天)
前天立秋,天气果然有些秋意了。除早晚爽神的清风,我看见街旁的一株凤仙花,花瓣落了一地,茎上结了累累的荚果。
我想,该追述上学期的一些事。那几天,顶风冒雨地为还清学校的伙食费奔走,后来闹了几天思想情绪,连写日记的心思都没有了。
我常常要面对这样的现实。没有纯粹无瑕的人,没有不自私的人,我的见解是针对每个人说的,至少,在他们的一生中是会有的;但我不能对别人讲,因为这里有着容忍错误存在的意味,有谁也不用说谁的意思。
老师的鉴定说我“死沉沉”、“不开朗”之类。偏科,老师也不喜欢。我想,我有感伤的理由。我沉默,这是我的性格,非外力所能改造的。这有什么坏处呢?我不明白。
我不愿在生活中寻找苦恼的事情了,想不开的事就不想好了。在生活中,我要有防御和武装。只会发怨言的人是软弱的人,要做生活的主人、热爱生活的人,到处会发现生活的乐趣。
1955年8月19日星期五晴(第2天)
我的名誉观念是死去的明中大哥给我的。他离世的那年,我已满12岁。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起,就敬佩他那威严的样子。我知道母亲是很爱他的。若是哪个春节他没回家,母亲会在院子里焚香叩头。每到年根的冬夜,全家人都会仔细倾听院子里的动静,只要听见有皮靴踏响石階的声音,那是报告大哥回家了,全家人都会开门迎接。我也会在羞涩中问一声“大哥好”。他的归来,给全家贫穷不堪的生活带来许多快乐。一个穷家子弟能当官,即或是一个官职不高的陆军少尉,也算得上一件新鲜事儿。他对邻家的态度仍保持着谦逊和质朴,得到了许多夸奖。他为家人和亲邻消除了许多不平之事。每次他穿着军衣,挎着军刀,在街上以军步行走的时候,遇到下士会向他敬礼。在伪满官官相制的等级下,他是活得不坏的,使我心服。他也告诉我生活的道理,要我好好读书。他用日语教我唱歌(他的日语说得不赖),后来国民党来了,他又开始教我英文字母了。他是一个在贫穷的压迫下,追求更高生活的人。他是一个会适应社会的人。
父母去世后,我在缺少父母之爱的孤苦中,在穷极无告的环境下,挣扎着,探索着,为的是“光宗耀祖,流芳百世”。我的野心比哥哥更大些。在幼稚的心灵中,缺乏分析能力的我,哥哥,一个榜样,无意中给了我影响,时光留给我的惟一礼物,就是靠奋斗求生路。
我对他仍然是尊敬的,一是他的苦学精神,虽然他“往上爬”,他爬上之后,并未变质,做父母的也能得到安慰。
我的沉默,是从中学时代开始的,累、贫、心思重、人性冷淡。小学,在家吃过饭之后,来到学校,那便是一个欢乐的世界。小学学杂费不用交,我不用向别人乞求——这是我最厌恶的啊。我的困境无人过问,也只有沉默寡言了。我不让人来同情我。
经过一个动乱的时代,我没有辍学,在家里放过猪、放过牛、放过蚕,看过糜子,有过幻想。曾因为任性、倔犟,挨过父亲的打,曾想一怒辞家远去。那种清泉沐浴、吃野果,掏鸟蛋的日子使我怀念。怀念孩子世界的单纯、无愁。
在小学,我的身体并不坏。初小四年我曾是短跑选手,在高小五年儿童节那天,我被选为模范学生受到奖励,是少先队的大队副,在高小六年级时当过班长,直到小学毕业。考入中学以后,以性格沉默为由没当干部。我仍然是在暗中进步的,在1952年12月14日加入了青年团。平时不讲话,能为正义辩护,向王、萧、林某小集团作过斗争。在我的回忆里,对教师宿舍里的那次团会有着深刻的印象,纵然沉默,也并不使我落后。我在沉默中感悟着真理。
1955年8月29日星期一晴风(第3天)
一连月余未雨,庄稼都焦黄了,点上火就能呼呼着。昨天又刮起满天的西北风,越感有些秋意了。往年到8月间才能吃上糜子,今年才七月七,高粱已晒红米了。河上风来,柳叶翻飞,一片灰白。
暑假快结束了。这个假期过的还不错,除了零星地看了几本书外,还写了几段习作。暑假的前半是在故乡安民山二姐、三姐家度过的。那是一个背山靠水的地方,鸭绿江在此处放宽了江面,湉湉的流着,后面就是安民山,山不高,有几株疏树,站在山上,极目远眺,南是稻田,如一片翠黛的海,到遥远;再往南看,我悟出“濛濛白雾江面”的句子。白帆飘动,梭行在雾中。
故乡没大变。那山脚下的三间草房,是我幼时居住的地方,现在安上了玻璃窗,它的东头又接了一间房,想是房子不够住的缘故,房东面山头上的柞树,还是老样子,挺立着。
大约是感冒了,身上无力,不写了。
1955年8月30日星期二晴(第4天)
我想说,天气也是“诡计多端”的,前几天还热得好好的,马上就翻了脸,吹起西北风来,我闹了感冒,浑身酸痛。
仍然要说暑假。听说,因为教师参加“肃反”,将开学日期后延了。那还好,我借了一本《青年近卫军》,可以看完了。
我的故乡是个水乡,除了遍地水稻,还有一大片沼泽,上面生长着无边的芦苇林,整日和瑟瑟的秋风说着话。孩子们个个都是黧黑的脸,憨厚的样子。他们天天在沼泽里沐浴,嬉笑打闹着,让我想起童年时代的我。放牛的孩子把牛赶进漫腰的水中,自己站在牛背上,强行涉渡。老牛高抬颈项,甩着尾巴,弄得孩子一身污泥。水中的孩子把牛尾扯住,老牛挣扎着,站在上面的孩子就跳下来,打起水仗来。弄得水花四溅,白光闪闪。
在三姐家的后山上捉了两只知了,把它解剖了,很有意思。
我常常感受姐姐们对我的爱,有时竟止不住流泪。二姐早晨总给我鸡蛋喝,给我做裤子,离开的时候还给我一元的路费。她目送我到山脚,凝立在那里,直到看不见我了。母亲的爱在我心中是没有印象的,在我4岁的时候,她就死了。大约只能如此吧。三姐给我买衣服,给我五元钱叫我治病。最近又捎信给我,叫我先到老赵头那里先看看。姐姐们都是治家能手,二姐尤其是,她能劳动,虽家境清贫;但人刚强,一双手总不闲着。她们对弟弟的关心都不在表面上。三姐给我钱,我当面没收,她偷着给我放兜里了。抬头看见五位姐姐合拍的旧照片,五双慈祥的眼睛都盯着我,关切地注视,我一身温暖。其中,四姐对我的资助最大,因为她自己能挣钱。她的性情直率果断。我的五姐比较懦弱,我所反对的,是她向命运屈膝……
1955年9月9日星期五晴(第5天)
上午去学校,因前日得到通知:10号开学。到了学校,却看见小黑板上写着:开学再度延期。听同学说,校长推测,教师的肃反运动至少还得进行一个月。经过这次运动,教师的面貌一定会有显著的变化。
我写了一篇《林中月夜》的儿童小说,给好友李显亭(初中同学)看了,他提出了一些意见,关锁爱牲口怎么会丢马呢?是不是合情合理?我觉得可取,再改改,并且语言要说得顺流、通俗。
显亭是个认真而又有风趣的人,我谈问题有时虚一些,他谈问题则要具体些,常以生活中的事和书上的知识来说明问题,例如他说到刘红星的性格时,就拿他打排球缩手缩脚和在街上看小偷拿饭盒不吭声来说明他的为人。他好讲故事,生活中的一些小事常被他讲得活灵活现。
1955年9月14日星期三晴(第6天)
文学真成了谜了,又是两失败。胡某今早从学校将《文艺月报》和《中国青年报》两封退稿信送给我,是用铅字打的。现在又在写一篇小说,我仍然闻它有菜包子味。
我连自己都不认识。一点小的触发、小收获,都会像放进水里的大豆一样,胀大起来,等再回到太阳下面的时候,便全身干瘪、成了多皱的豆儿了。放在许多豆子里,它就是一个特殊的典型了。
我是不喜欢小说的,它冗长、松弛。我喜欢诗,它轻快、精炼。较之小说,我喜欢散文,它有优美的神味。较别的艺术,我仍然喜欢音乐,我想快乐,所以接近它。
1955年9月15日星期四雨(第7天)
昨夜暴雨,雷声震地,撒豆搬的雨点在路灯下丝丝如麻。
一天的忧郁,原因与昨天一样。报社的退稿信是敷衍和安慰,从朋友那里听来的是“你瘦了”。今天上午在新华书店看见鲁某,头一句话就是“你仍然瘦”。我说:“不会胖的。”也许我身上有许多致命伤:多愁善感,猜疑自苦……我要好好认识我自己。外表看来,我好像过于严肃,不多说话。两颊陷下去,颧骨高起来。我没有才能,但常常拿幻想当才能。然而哪个年轻不异想天开呢?
1955年9月16日星期五阴(第8天)
上午把那篇《林中月夜》寄出了。我看希望不大,依然是猜谜,有附信上说:不用就不要退回了。
昨天看苏联影片《最高的奖赏》,我对音乐有了更大的兴趣。我放假时在图书馆借了一本《乐理初步》、《小提琴伴奏法》,都看了一半就放下了,怕耽误时间。从明天起应当把音乐的基本知识弄懂,因为方向是这样的:文学、音乐、俄语。
我的不好的性格的养成,应当归罪于肺上的斑点,试看我那本绿皮日记,那不是纯洁的我吗?同学和老师都相信我吗?我不是在《普通一兵》的剧中当过角色吗?
有希望的人是快乐的,而当希望和幻想破灭的时候,心即如铅,沉沉下坠,因为那是生命的浪费。对音乐的试探,会不会浪费生命呢?说不定的。
1955年9月20日星期二晴(第9天)
要求别人对自己信任,那是不容易的,有个了解过程,有诚挚、坦率的态度,有推心置腹的言语。当一个人不能被人正确地了解的时候,那是痛苦的事情。一个抑郁善思的人,脑子里常并存着矛盾的事物,矛盾要在人民的利益为先下解决,那是他最大的进步。但也常常因此而自暴自弃。
1955年9月21日星期三晴(第10天)
上午看《哈森与加米拉》电影,很动人,好像初中时在一本连环画上看到过。它有动人的情节、美丽逸秀的山峦、浩瀚的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