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记风流老时看》开网的话
《少记风流老来看》开网的话
——盖壤文学日记3680天(1955至1966)
盖壤
这部书稿,是我1955—1966十二年的日记,从19岁开始,记到30岁止,整整一个人的青春时代。副题“盖壤文学日记3860天”是个估数,连载到最后一天才能掐准。
“风流”这个词,可大可上。说小,是指个人潇洒、多情、出彩、自在;说大,“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日记是微观的,时代是宏观的,个人的风流与时代紧密相联,统一起来,可以算得上由小及大的记风流了。老来看的含义,一因日记是率性而写,有点碎片化,不是有周密构思的文学作品。想要读者读得明白,需用记忆和日记之外的材料加以完善。再者,三0后的一代人,经历了建国后计划和市场的两个时期,后者对前者,既有继承,又有否定,需要把对两者的再认识讲出来。第三点,主人公不是左倾错误的受害者,而是积极参与者,看日记自然会把自己摆进去,厘清个人的是非功过,说说搭左车的为什么。
总之,凡历史现场亲临者,两面的话都要听,这样才能看清真相,变失败为成功之母。司令官出错,战士的热血终究不是水。少记风流加老来看,等于做了个人生压缩包,把一辈子的“干货”都装进来了。
个人日记为什么要公开呢?
首先,日记展示了一个放猪娃怎样在党的阳光照耀下,上了大学;如何经过实践的锻炼,成长为一个革命知识分子和共产党员。写他十年间立德立功立言和改变命运的全过程。日记既写他的成长,也写周围人的生活,写他们怎样搞运动、工作、劳动、学习、过日子、谈恋爱,吃喝拉撒睡,文史哲政经,是独一无二的这一个、那一个。这些人包括部长、将军、书记、县长、校长、老师、学生、工人、农民、士兵、编辑、作家、记者、掌鞋的、烤地瓜的、卖冰棍的……五行八作,芸芸众生。
日记只是众多人物活动的记录者,从纪实文学角度看,个人之外涉及到的人们,构成了他成长的社会环境,所从事的事业是他们的共同创造,展示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试错阶段从个人到集体的时代面貌。不论从文学的角度看,还是从史学的角度看,都是很珍贵的。只有公开了,才能变日记为公共财富。
其次,主人公为了圆个文学梦,拿日记当文学写作的练习。这是受了阿•托尔斯泰、契诃夫等作家的启发,他们都谈过写日记、观察和捕捉生活细节的重要。日记是泛文体,记人记事,发议论、写心情,看到的、听到的,有用的,不经意的,都写。剜到筐里都是菜。昨日的阳光,前天的月色,一甲子的笑容,眼泪,胡子,骏马,跳蚤,气味,声响,小草,鲜花,海洋,天空……
当认识到自己并无大才,又想进场比划,就只有兴趣加毅力,天天练!桌前写,炕头写,墙跟写,工棚写,澡堂里写,火车上写,马槽边写,油灯下写……十二年写了100多万字;另外有14万字的情书、家书,穿插在日记中。打开收藏,一切都鲜活如初,那脉搏,那眼神,那青春似火的岁月。我自己总结写日记的四句话是:励志练笔、积累生活、塑造自我、服务人民。这是一本有着历史面孔的文学书。
十二年的情况是:
高中两年,记一个放猪的穷孩子出身的高中生,父母早逝,青春躁动,伙食费交不上,得了肺结核,同学怕传染,为健体爬山摔断了胳膊;蹭饭遭白眼,偏科、沉闷,老师不待见。幸亏有助学金和哥姐的资助。想当作家,1956年第一次发表小说,便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可以奔鲁迅,不断地写啊写,屡败屡战,决定上大学。
大学三年。记反右派、改造思想,向党交心,办工厂,掏烟囱灰,深翻地,筑路、修水库,编文学史。为探索文学教学新道路,到农村参加落后地区改造,批斗漏化的地主富农,批判上中农的资本主义思想,反右倾机会主义、搞文艺创作,吃糠咽菜。不怎么上课。运动即生活,生活即政治。度过大跃进、困难时期,以总路线为模具,重塑自我,选为优秀团员、劳动积极分子,颠覆了“学而优则仕”为“服而优则用”。大学没毕业,提前一年,调出版社工作。据说是省委书记批准的呢。
下放劳动一年,喂马。与马建立了亲密感情,记劳动体验,记错划右派积极参加劳动的表现和想回出版社工作的迫切心情。记饥饿的农民如何偷农场的庄稼。阅读文学名著;同时猛追家庭出身资本家的小美女,靠写情书和晒人品,空手套白狼,击败了四五个竞争者,马郎抱得玉人归。评为五好青年。
参加农村反“五风”、两期四清运动,共两年半,睡凉炕,吃百家饭,发动群众修理干部、斗地主。冬天破冰洗衣服,头上身上长虱子,请示娇妻可否剃秃头?她说暂时可以。她生病了,早忘记了我当作家的期许,只求陪伴。我教她看《南方来信》、林觉民《与妻书》,挺住。好心疼。从情书到家书共148封。有家有爱的感觉真好。毛泽东炮打司令部,我的女儿诞生了。
编工厂史加起来是半年,在大连机车车辆厂。第一次与工人阶级接触,他们是共和国的顶梁柱。万众一心跟党走,豪情满怀搞建设,齐心协力,干劲十足。大跃进造出第一辆内燃机车,是当代动车的老大哥。
剩下不连贯的三年,都在出版社当编辑。记出版工作如何为政治服务,如何配合党的中心工作。学习不断,运动不断。我是编辑部的小字辈,三年总共编了四本书。自愿下乡参加临时工作。原来是个游击编辑。在计划的体制下,“我是党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是党团员的共识。一切积累都留给改革后了。
特别提一句:文革前夕,为编《安波文集》去省委宣传部请示,文艺处的张志新受理此事,我觉得她是个仪态优美、精明干练的机关干部。文革开始,此书撂下了。在五七干校再遇,他们省直12连正在泥塘里挖泥。张志新从水里抱出一块大石头,一抬头看见我,凝住了。那时我在14连当连长,带本连战士去修河堤。她眼神在我脸上停了几秒,传达的信息是:你也在干校?可不是!同是天涯伦落人,相见原来曾相识,虽无言,却有变了位置的凄楚,更没想到她被迫害致死。这是偶然想起的题外话。
先期整理出来日记,每年分为三部分,一是1955、1956、1957三年日记;二是给每年的自己写一封信,内容是日记的补充、经验总结、当年日记的内容提示;三是根据日记提供的素材,创作的小说、散文、杂文、评论,合计11篇。有的早先就有写小说的打算,因把握不了或不合时宜,成了延搁六十多年的呆账。创作新作品,是想把呆账激活,读者可以看出从日记到文学作品的嬗变。日记之外的衍生作品,即可作为日记的一部分,也可以独立阅读。这说明,日记是一个富矿,极具开采价值。日记变小说的成功例子,是巴别尔的《马背日记》和他的《骑兵军》,两部书可以互为参照。从1958年以后的日记起,想先把日记文字整理出来,衍生作品,如天赐有年,再继续写,那时做起来会更从容。
晚年,我曾和文艺评论家刘烈恒一起讨论过“我是谁”的问题,结论是一个人常常被异化为他,特别是文革前这十年间,常常感觉我不是我。真正回归本我,只有退休以后才可以做到。白居易早有体会:“五年两郡亦堪嗟,偷出游山走看花。自此光阴为己有,从前日月属官家。樽前免被催迎使,枕上休闻报坐衙。睡到午时欢到夜,回看官职是泥沙。”(《喜罢郡》)当我把自己的3680天日记公开以后,主人公可能与我分家,重新回到我不是我的境地。从对社会有益这一点上讲,觉得很值。
过年是建国七十周年,十二年日记为回顾共和国的沧桑岁月提供了材料。随日记而发的小说都是以第一人称写的,小说里的我也可能由本我转向非我,成为独立的文学形象。日记加小说,就是一部从放猪娃到作家、编辑家的“青春之歌”。中心人物小名玉久,实名盖如翔。在所从事的行当里,不算最好,也不算最差,就当是个“中间人物”吧。对我自己来说,已经尽力了。一笔青春遗产搞得我放心不下,工作留给后人做不如自己做。本来已经不缺名利,只缺洞明世事、练达人情的那种感觉。人啊,各有各的话法。“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也应当是一种人生境界吧。
习惯看小说的读者可能喜欢故事。日记故事性差。但小说有小说的热闹,日记有日记的门道。日记读起来不那么吸引人,却难得一个真。真人真事的真文学,论品质,带点散文美的话,并不比虚构的作品差,原因在于:日记是原汁原味生活,丑了俊了都是客观存在、清清白白的裸露。如同看人体模特,不论是惹眼美女还是枯瘦老头,都是本真的原生态,无可替代的宝贵价值。
总的看,五七年前的日记,写心路历程的多;五八年后,生活气息渐趋浓厚,可以按马克思的定义来评论它:“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这个论断也适用于写实作品。日记又与一般地写实作品不同,它不是由作家根据特定对象构思出来的,而是未经设计、在个人和社会共同作用下打造出来人物形象。
盖壤日记里所展示的反右以后的生活,是在经济公有制计划实现以后,持续地进行着意识形态的共产化革命,直到文革。一两代人完全接受了生活对每个人的思想干预。这种干预和接受是对是错,读者可以评说。日记文学的独特性也许像老酒,只有放到了年头才能品出它的好味道,从而在文学、人学、史学、社会学、政治学的意义上,看出它的含金量。日记是人人可写的文学。
日记对有的人采用了化名。我打算从1955年第“1”天开始连载,直到最后一天止,一次三五千字,以“某某天到某天”为一章节。这么安排,读起来由少到多,再由多到少,像读《一千零一夜》一样,有点盼头。日记不可能天天都精彩,读者可以全看,也可以挑着看。不论怎么看,都希望您能留下宝贵意见。更希望编辑、评论家给予批评。人到老了怕孤单,说话没人听,做事没人帮,文章没人看,岂不悲呼?
感谢文艺评论家刘烈恒,作家张雨门对我整理日记和传播日记提供的帮助,人生得一二知己足矣。
2018年10月25日沈阳三八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