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梁老三真的是太累了，他脑袋一沾枕头就睡着了，一睡就是一宿。当他睁开眼的时候，天光已大亮。他不是个睡懒觉的人，平日里，这个钟点儿早就起来了。
　　梁老三忽然听到窗外，“滴滴哒哒”地好像有雨声。他翻身坐起，披上衣服赶紧下炕，急急忙忙往外走。
　　“你慌慌张张地干啥去啊？外边儿下着雨呢。”妻子梅三嫂说道。
　　“我看看有没有该备的东西。”梁老三回了一句。
　　“你给我回来！”妻子提高了声音说道，“这雨滴滴叭叭地下了一宿了。昨晚，梁清玉回来的时候就开始掉雨点儿，该备的东西她和石国英都备好了。”
　　“这雨下了一宿？我连影儿都不知道。”梁老三回过头来冲妻子一笑，说，“我都睡过去了。”
　　“还说呐！人家石国英帮着备雨，我叫了你几次都没叫起你来。这一宿，你睡得像个死猪一样，把你扛出去卖了你都不知道。”妻子嗔怪着说道，“我早就想解手了，没忍心叫你。”
　　梁老三赶紧拿来马桶帮妻子解手不提。单说石国英躺在梁晓玉结婚前住的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她听着窗外“滴滴哒哒”的雨声，又想起了自己那个不思独立的儿子，又在自责。悔不该当初没有听丈夫的话，对儿子太娇惯了。她不知道，啥时候，散漫惯了的儿子能够有所转变。
　　石国英也曾想起，正房屋里睡着的是她年轻时，曾经幻想着托付终身的人。如今，近在咫尺，相互间却好像相隔千山万水。这一生一世……
　　石国英不敢再往下想。毕竟都是过来的人了，各自有了各自的家庭。这一生一世，上天早就给他们安排好了，她和梁老三只有做兄妹的缘分了。
　　石国英转念思考起明天的事情，她要和三哥一起去见那个陌生的人。
　　石国英翻来覆去地幻想着那陌生人将会说些啥，她又将如何应对，反正不能让三哥、三嫂吃亏。
　　石国英想这想那，不知啥时候睡着了。当她醒来的时候天光渐亮，窗外的雨还在不大不小的下着。她起身叠好被褥，坐在窗前，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雨声，不敢出屋，她怕惊动了三哥这一家人。
　　石国英不知道，阴雨连天的，那个陌生人是否会如约而至……
　　“老姑，你起来没？”梁清玉的声音。
　　“起来了。”石国英答道。
　　“老姑，一会儿吃饭啦。”梁清玉大声说道。
　　“好勒！”石国英应着。下炕出屋，来到梁老三的屋子里。
　　梁老三正在厨房里忙活着。
　　“三哥咋没叫我一声？也好帮帮你。”石国英洗漱完说道。
　　“不用，这点饭自己行。”梁老三回答。
　　饭菜摆到桌上。梁老三依旧像往日一样，先伺候妻子吃饭。
　　石国英看在眼里，说道:“三哥真会疼人，百分百的是个模范丈夫。三嫂躺在炕上，家里家外的，真是难为你了。”
　　梁老三憨笑着:“没啥。”
　　“今儿个这天气，那人不能……”没等石国英把话说完，门外传来梁清玉的脚步声。石国英一笑，把后边的话咽了回去。
　　屋里的人相视一笑。
　　梁老三的手机“嘟噜”一声响。一条短信而至:
　　我已到，黑色皇冠。静待。不见不散！！
　　梁老三看罢，心说:“这样的天他还来了。而且来得这么早！看来……”
　　“快吃饭吧。”梅三嫂见丈夫看手机，从他的脸上已经明白了八九不离十。赶紧催促道，她打断了丈夫梁老三的话语。
　　话说梁老三简单地吃过早饭，便和石国英一同出了屋。
　　“老姑，你和俺爸干啥去啊？”梁清玉追出门来问道。
　　“我俩去看你大伯。你照顾好你妈。”说话间，梁老三和石国英已经出了院子，来到大街上。朝着村口而去。
　　村口的紫槐树下停着一辆卧车。在紫槐沟很少见到卧车的，梁老三不认识“皇冠”还是“宝马”，他见是黑色车，就确认没错了
　　二人来到车旁，梁老三轻轻叩响了车窗。
　　车门开了，人未下来，一只拐杖倒是先戳在了地上。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艰难地下了车。
　　梁老三仔细打量着这位陌生人。只见他长得很瘦，有些驼背，他右腿点地，左腿上打着纱布，靠着那只拐杖支撑着身躯；再看此人的脸上长满了千沟万壑的皱纹，一阵风吹过，他稀疏的头发略微有些凌乱。斑白的两鬓给人以沧桑的感觉，只是那双眼睛里透着刚毅，让人不难遥想到此人当年的意气风发。
　　“你是……”梁老三试探得问。
　　“刘宝峰。”来人一字一板地答道。
　　“你的身体不便，费这么大的劲来找我，你这是何苦啊！”梁老三直来直去地说道。
　　“我……”
　　“刘宝峰！真的是你吗？”石国英惊讶的话语打断了刘宝峰后边的话。
　　“你是……”刘宝峰把目光转向石国英。
　　“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咱们是老同学，当年都在二十五班。”石国英很兴奋地说道。
　　刘宝峰仔细地打量着石国英。老半晌才试探地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姓石？”
　　“对！”石国英回答的干净利落。
　　“小英子！对不？”
　　“对！”
　　刘宝峰伸出手来:“你是石国英，没错了。”
　　“没错！谢谢你还能认出我。”石国英也伸出手。
　　话说刘宝峰和石国英，他俩不但是同窗，而且还是发小。他们原本同住在一个小镇上，同一个小山坡上。他们是从小一起玩儿大的小伙伴。
　　后来，一起上到六年级（初中一年级）的时候，唐山大地震夺走了石国英的家人。她家里出了变故后，寄住在了紫槐沟姥姥家。为了上学跑家方便，石国英就转到了离紫槐沟比较近的学校就读。紫槐沟成了她的第二故乡。
　　自打石国英转学走了，刘宝峰上下学少了一个好伙伴。他的心里老觉得是空落落的，就像丢了魂一样。
　　转眼间，几十年过去了，两个人谁也没想到在紫槐沟相遇。同窗发小久别重逢，两只手握在一起，倒是把梁老三晒在了一边。
　　插不上话的梁老三掏出烟，递了过去：“原来你们认识啊！”
　　“三哥，这是我的老同学刘宝峰。”
　　雨又“滴滴叭叭”地下起来。
　　“三哥，又下雨了，咱们上车聊吧。”刘宝峰很客气地说。
　　梁老三抬头望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空，低头看看自己的两只脚，说:“两脚都是泥，咱们还是……”
　　“没关系，没关系的。”刘宝峰赶紧打断了梁老三的话，说道。
　　“那多不好意思啊！”梁老三说。
　　“三哥，听刘宝峰的，上车吧。”石国英劝道。
　　三人上车坐定。石国英问:“老同学，你的腿咋回事儿啊？”
　　“前几天被人打了。”刘宝峰说道。
　　“因为啥啊？”石国英接着问道。
　　“不知道为啥，也不知道是谁。”
　　“你那么精明强干，咋会有这样的事儿？”
　　“咳，那天晚上吃完了饭，我像平日一样到河边儿遛弯儿，走到小树林时，不知从哪窜出几个人来，不容分说就把我打了。还好有一辆车从一旁路过，下来几个人吓跑了那几个恶人。要不，我的小命儿不保了。”
　　“莫非老同学得罪什么人不成？就凭你的人品也不至于啊！”石国英说道。
　　“没别人，只有她……”刘宝峰说到这儿把下边儿的话咽了回去。他接着说，“人生苦，唯我婚苦。她与她姐夫合伙整我刘宝峰……”刘宝峰说着，话锋一转说，“不说了，心寒！”
　　刘宝峰吩咐司机道:“李子，就近找个地儿呗！”
　　“好的！咱就去山水人家吧，那儿的环境不错，道儿还近，有十几分钟就到。”
　　“行！”
　　“别介啊！就到我家坐会儿吧。”梁老三说道。
　　“不行，太不方便；再说了，也不好意思不是。”刘宝峰说道。
　　“老同学，不会是带我们哥俩去赴鸿门宴吧！”石国英看出三哥心有疑虑，故意和刘宝峰开玩笑地说道。
　　刘宝峰“哈哈”一笑:“都说上贼船，这回你上了贼车。”
　　车窗外，雨越下越密。刘宝峰的司机开着车行驶在乡间水泥路上。
　　梁老三心里揣摩着刘宝峰，这次找他的真正目的。二十四年过去了，他还能找到自己。这就很能说明此人绝对不简单。他竟然知道大女儿梁清玉的身世。这个刘宝峰究竟是谁？他究竟和女儿梁清玉有没有关系；如果有关系，那又会是啥关系？一个个的问号浮现在他的脑海。
　　此刻，梁老三有些后悔，不该稀里糊涂地上了刘宝峰的车。
　　他倒不是怕别的，他最担心的是这个刘宝峰会不会捅破二十几年前的秘密。影响到梁清玉日后的生活。
　　梁老三的心里就像藏着二十五只小兔子一样，百爪挠心。
　　石国英和这位刘宝峰倒是别样的近乎。问这问那，你问我答的没有间断。
　　“77年过完春节，咱们升入高中后不久，你就走了，转眼间三十五六年了，过得真快啊！”刘宝峰感慨地说道。
　　“可不是咋滴。几十年过去了，想当年我们才十七八岁，多好。可如今都过半百了。”石国英也是感慨万分。
　　“你走后，我就病了，好好犯犯，好不容易熬到了79年夏天，正赶上教育改革，高中上了两年半，拿了结业证。我老爸是化肥厂的职工，通过关系，80年到他们厂里做了临时工。两年后，也就是82年8月份，老爸退休后我就顶了工转正了。到86年，厂里派我带薪做了化肥推销部当了经理，一直到今儿。”刘宝峰讲着他这么多年的经历。
　　“你不简单啊！混得不错。这车是公家给你配的吧？”石国英问道。
　　“没有。”刘宝峰微微一笑，接着说，“后来又改革了，我买断了，并且承包了化肥部。”
　　“我明白了，自己做老板了。这车也是你自己的。”石国英说着，伸出大拇指表示称赞。
　　石国英和刘宝峰聊得津津有味。梁老三的心思不在这儿，他的脑子里老在猜测着，刘宝峰约他的真正的目的是啥。
　　刘宝峰的司机将车开进了一个环境优雅的农家院——山水人家。
　　农家院里很雅静。见有车开进来，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迎了出来。
　　梁老三等一行人下了车。
　　“诶呦，今个儿是哪边儿的香风啊！这么早，还顶着雨，就把刘老板给吹来了。”紧接着是一阵“哈哈”的笑声。
　　“我约来一个老朋友想坐坐。老天下起了雨，只好讨扰李大老板了。”刘宝峰笑着，回应着，拄着拐杖往前走着。
　　“刘老板的腿咋了？”那位李老板接着说道。
　　“别提了，人老不中用了。前两天摔了一跤，把腿摔坏了。让李老板见笑了。”刘宝峰笑道。
　　“哪的话啊！你可不老，正当年。”这位李老板嘴上奉承着，心里在嘀咕:“你还瞒我，谁不知道你的腿是被人家打的。坏事就坏在你家那个不守妇道的人身上了。这正应了那句话，大丈夫难为妻不贤子不孝了。你人是不错，可偏偏娶了一个攀高枝，傍大款的老婆……”
　　“一大早的，给我们喝点啥？”刘宝峰的话打断了李老板的胡思乱想。
　　“沏壶上等绿茶来。”李老板冲里边儿喊了一声。转过脸对刘宝峰说，“请刘老板和你们几位到里边儿坐。”
　　“好，谢谢李老板。”刘宝峰回应着进了雅间，三人坐定。一位服务员端来一壶茶后退了出去。司机给三人倒了茶也退了出去。
　　寒暄过后，梁老三再也忍不住了，他亟不可待地说道:“我实在不知道，今天这么想见我，你刘老板究竟是啥意思？”
　　刘宝峰迟疑了一下，说道:“这里没有外人，我照直了说。我就想见见那孩子。”
　　“为啥？”梁老三追问道。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想见见。这些天来，我满脑子都是裹在襁褓中的孩子。我怕，怕哪一天，自己这口气出在外面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刘宝峰的话说得很沉重。
　　“你瞎说啥呢？”石国英反驳了一句。
　　“我没瞎说，自己的病自己清楚。谁知道我的心脏啥时候会罢工啊！”石国英的那句“你瞎说啥呢”吊起了刘宝峰的情绪。此时，说话的口气有了精气神。
　　“看你的意思是非见这个孩子不可了？”梁老三的脑子里只有这个问题，他接着自己的话茬问道。
　　“我当然是非常想见这个孩子。不过，见与不见还得取决于三哥三嫂。你们夫妻俩做决定。”刘宝峰很平和地说道。
　　梁老三沉吟不语，良久，他问道:“你说想见孩子。到现在我还没弄明白你是谁，为啥要见孩子？”
　　“我是谁，我就是当年重男轻女的刘宝峰。为了要个儿子，亲手把自己的女儿送人的刘宝峰。如今病魔缠身的刘宝峰……”
　　“哦！我明白了。我还想问的是，你这个当爹的来了。这样的事儿，那当妈的应该比你更上心吧，她咋没来？”梁老三这样一问，揭开了刘宝峰心中那块儿永远不能愈合伤疤。
　　“咳！三哥，别提了。我们离婚了。”
　　“离婚了？我听说你不是和佟翠玲结婚了吗？当时，是她追的你啊！”石国英不解地问。
　　“是的，是她追的我。”
　　“佟翠玲可是咱们班的班花儿。你娶了她，是你的福分。”
　　刘宝峰苦笑一声说道:“她根本不是冲着我来的，她是冲着我那个正式工、铁饭碗来的。当时我老妈就不同意，老妈说她是个这山望着那山高的人。当初我从老家带她出来的时候，老妈就嘱咐过我，不要把她带出来，怕弄不好离开我。没想到，让我老妈说中了，我们真的走到了这一步。”
　　刘宝峰端起茶杯咂了一口茶，接着说道:“七十年代，她看我是非农嫁给了我。我带她出来没几年，她开始嫌弃我，傍了大款。为了两个孩子，我劝她收收心。可她看中了人家有钱，说啥也不行。跪在我面前求我和她离婚。我不肯，我怀疑，我这次挨打与她有关系。”
　　“不能吧？”石国英说道。
　　“有可能，潘金莲可以杀了丈夫，她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也会不择手段的。该断不断必有后患。所以，我认了。”
　　刘宝峰又咂了一口茶，接着说道:“可恨得是，她暗地里哄骗两个孩子，说我得了不治之症，活不了几天了；她又买通了法官，说我没有抚养能力，把两个孩子都断给了她。”接着，刘宝峰又自嘲地说道，“现在，我成了光杆司令，一无所有喽！”
　　“这么说来，你是不是想认回孩子？”梁老三插了一句。
　　刘宝峰审视的眼光看着梁老三说道:“三哥，你想错了。我只是想看一眼孩子，知道她好就足够了。我已经对不起这个孩子了，我不能再伤害她。”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石国英真是没有想到，在他们分别的四十来年里，刘宝峰一路走来，实在是不容易。如今，他疾病缠身，妻子、女儿离他而去。眼前，他又被恶人黑了。石国英真的不知道，眼前的老同学刘宝峰，能否跨过这道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