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天使舞团(上)
作品名称:南京梦 作者:海燕海燕 发布时间:2018-10-24 20:42:07 字数:4434
此时一楼大堂里,因已过了五点整,已不像先那么冷清,天花板上内置的音响仍在播着那首《独角戏》。宾馆坐台小姐共近百名,此时不过只到了二三十,正七八个、五六个的坐在一起,分成了好几个圈子。沙发的颜色很红,众人个个都貌美如花,打扮得婷婷玉立、花枝招展的,分外妖娆。都画眉涂膏、施粉含香的,有的勒着窄窄的丝袜,有的戴着弯弯长长的假睫毛,有的戴着鲜艳亮丽的假指甲,有的描有花朵鸟兽的刺青,更显得妩媚动人。多数并没有客人,正围坐在一起聊天,有的在不停地抽烟,一根接一根。有的在低头看着手机,玩着游戏。有的则默默看着那些有活儿的,偶尔低声笑语。而那些有活儿的有的在陪客人聊天,有的温柔地依偎着客人跳着慢四舞,有的则笑着附耳窃窃私语,说着悄悄话,有的陪着一同低声哼唱。空落落的大堂里窗帘早已全都放下,开始营造夜晚的氛围了,只开了小灯。灯光昏暗,各个角落里不时传来窃窃私语、笑语喧哗,不过偶尔才有人大笑出声。
只见王楚楚、方莲、马媛正坐在一起聊天呢,大堂里凉,拿了一条毛巾盖在腿上保暖。王楚楚正问:“莲姐,算算我来了也快一个半月了,刚来的时候还交了两千块押金的,是从我第一个月工资里扣的。你们干久了的,现在退了没有呐?”方莲道:“还没,那要等到走了的时候才退的。放心,不就是两千块嘛,退肯定是要退的,只要你不犯事情。他们有没告诉过你,要是不满三个月,你不干了的话,押金就不退了,等于你一个月的活都白干了,他们以服装费、培训费的各种名义是不会还的了。”王楚楚垂了头:“他们跟我讲过了。”
一会又道:“你帮我跟妈咪讲讲,莫穿高跟鞋了吧,就脱个一两天,我再穿上,还不行么?”方莲道:“那怎么行。”王楚楚道:“你们不好多人都没穿么?”方莲道:“我们是我们,你是你。你是新来的,越是新来的越要多练练,这是规矩。况且这也不是我定的,我也做不了主。”王楚楚抱怨了道:“我不像你们,原来是在学校里学过的,有舞蹈基础,我是从没学过的,从小骨头就硬了,再学学不起来。这些天天天穿了十二寸的高跟鞋,脚从第一天起就开始痛了,到现在都还没好。跟妈咪讲换个短一点的吧,我个子还可以的,她都不肯。又讲倒是可以放我两天假,我哪里能请假呢,请天假差了多少钱呢!”
又道:“唉,还是你们好,都是从正规学校里毕业了出来的,不像我,没读过什么书。”方莲笑了道:“学校里出来的怎么了?还不跟你一样,在这混日子!读了三年学,流了多少汗,吃了多少苦?不都白学了!”
王楚楚低了头道:“本来今年我也考上了二本的,结果通知书一下来,光学费就要一万多。屋里娘有病,伢也下岗了,靠打零工在养活一家子,哪凑得起这笔钱!没办法,我哭了一场,就把录取通知书给撕了,不然我也上大学去了呢!”马媛道:“倒听你提过,只是不晓你是一开始就跑了来的,还是先去找了别的工作才来的?”王楚楚道:“一开始没,我让我伢帮我想想办法,去找个小工做做也好吧。他倒好,讲‘我自己都下岗了,上哪帮你找工作去?你都十八岁了,也大了,自己想办法吧。’我能有什么办法?只好找他要了五十块钱,去进了一筐水果,用自行车驮了去市场上卖。”
方莲道:“那也蛮好的,生意要是能做大了,自己当个老板,比打工了强。”王楚楚道:“是呀,我当时也这么想着。还好,第一天下来就挣了十二块钱,想想这样也不错,要是天天都能这样,那比我伢上一个月班了都还强!可惜天气热,到第二天水果卖不完的,就渐渐有点烂了。我屋又没冰箱的,存不了,赔了点。不过总体来讲还有点赚头,过得去了。哪晓才一个礼拜后,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清,那一天城管就跑来了,东赶赶西赶赶。有两个走到我面前,讲‘你这是无照经营,东西我们全要没收!’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就把我的筐子抢了。我不肯,死抓着不放,他们一脚就把我的筐子踢翻了,李子撒了一地,几辆车开过去,就全压碎了。李子没了,就好像希望也没了似的,我当时真气的差点哭死了,人活着怎么就那么难呐!在屋里哭了半个月,实在没办法,我才跑这里来了。
哪晓又才过了半个月,屋里终于晓得了。我伢当时就打了我一巴掌,讲‘你什么钱不好挣,偏挣那种钱?从今以后,我王屋里没你这个女,你给我滚!’我当时真气死了,恨不得杀了他,怎么就那么倒霉,偏偏生在了这么一个穷到要死,几乎要卖仔卖女的人屋里来!我出来了怨哪个?还不都怨他!他要是个局长、处长,让我跟别人一样上银行,上工商局里去上班,找个正当工作,我能来这种地方,挣这种钱吗?他怎么不去卖血!我都怀疑我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还到处去跟人讲我坏话,讲起来都好难听,我都跟你们讲不出口来。就他那鬼德性,挣不着钱,还一天到晚的跟人去喝酒打牌,我娘跟着他受了多少罪呢!你们不晓得,我娘偷偷跟我哭起,当初嫁给他的时候,屋里连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呢!”
方莲笑了道:“嗐,你莫讲你伢了,我屋里还不是?就只我娘能对付他,我只一回去就看到他们两个在吵,就在那掐架,我都待着好烦呢。”
马媛搂了方莲的腰,嘻嘻笑道:“咱莲姐的父母还是舞蹈学院的老师呢。”方莲道:“嗐,别提他们了,没名气没地位的,有个什么用?穷的个丁当响,连个房子都买不起,住的那小破楼还是我给翻新的!”王楚楚吃惊了道:“你家里条件那么好,怎么还上这来?”方莲道:“嗐,现在出人头地难着呢!我好多同学都跟我一样,不是四处走穴,就是在歌厅舞厅里混。还有的做了公关,在按礼拜按天数计酬,那可是什么都要陪的!再好一点的就出了国,异国他乡的,独自一人也是可怜。哎,这就是各人的命了。”点了根烟抽了起来。
王楚楚又问:“在学校里你学的是什么?”方莲笑道:“芭蕾,这可是我的主修课。那时成绩可好了,刚毕了业,我还梦想着有朝一日成为闻名全国的舞蹈皇后呢。不过一出了来,工作就不好找,先跟了同学去参加了两次舞蹈比赛,可惜没一点机会。结果钱花光了,饭也吃不上,没办法,只好跟了朋友南下广东,去了一个时装舞蹈队里在跳。”
王楚楚问:“那里怎么样呀?”方莲笑道:“还能怎么样?倒霉呗!不然能来这里?那时现代舞也跳,民族舞也跳,因为我有些舞蹈基础,刚开始时还闯出了一点小名堂,攒了些钱。后来拉了一帮子姐妹,就自己组建了一支舞蹈队,正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谁偏想第一站就碰到了王炎这个畜生!那时是经人介绍,去了浙江宁波,那家夜总会生意还不错,可惜我们辛苦了三个月后,那个老板姓王的却分文未付,还找各种借口,又是钱不够啦,别人找他还啦,又是我们表演不当,害他被警察罚,赔了多少钱啦,名堂多的要死!后来我们实在受不了了,跟他吵了一架,结果反而还被他威胁。没办法,我们只得卖掉了演出服,又自己凑足路费接了第二单生意,去了海南。那时正是冬天,三亚天气是真的好,那老板也还可以,但可惜又偏偏生意清淡,熬了两三个月,终于熬不下去了。没办法,我们才开始跳艳舞了,这也是我们最后一搏。哎,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就这样我们还摆脱不了困境。跳脱衣舞是要有组织、有保护势力的,不能由我们自己说了算,结果我们换了个老板后,钱都让老板和妈咪拐跑了,跑了个没踪没影儿。我们舞蹈团也因此散了伙,大家各奔前程。
我是去年二月才来的南京,投靠了在这里唱歌的一位表哥。本来自己找了个经纪人,演出都由他专门给我派场子,有时跳艳舞,有时跳迪斯科。临时的每小时三十,租场的每月五百,艳舞每场十五分钟,一场一百块钱,但不是每天都有场子,生意不是太好。跟这里一样,大厅里跳,小间里也跳。哎,跳艳舞对身体又没什么伤害,看就让他们看吧。有时偶尔也干那种事,和客人对上眼了就也糊涂一把。但我一定戴套,不然给再多钱我也不干。万一出了事,得个什么病,到时花的钱更多,弄不好还得个不治之症,哪里划算呢!不过就这样一直下去也就算了,偏偏又被公安局给抓了去,进了收容所一趟,算是登了记上了榜了。后来打听到我们这里后台硬,我才到这里来了,眼下收入还不错,也就将就着待着算了。不过我的事我家里一直是不晓得的,有时候他们电话打过来,我还什么都不敢说的。”
这时只听舞台那边有单个的演员在表演节目了,主持人也在台下做着解说。场外不时有人捧场,让人上去给演员献花敬酒。献花的费用是五十,敬酒则是一百,白酒是一小玻璃杯,红酒则杯子稍大一点。每一次她都中断了表演,向台下鞠躬,主持人则念出是哪个座位某某送的,并表示感谢,大力鼓噪着气氛。到演员表演完了答谢时,众人在起哄,有人在往她的胸罩和内裤中塞小费,引起了一片哨声、哄笑。
店里陪酒小姐共分十二组,每组十人,两个白班,十个晚班,这也是轮流的。方莲如今就正是晚班二组的组长,向那边张望了一眼,问:“冯岚呢,看见她来了么?”王楚楚道:“还没,先在宿舍里还在睡觉,都没起来,昨夜熬了一个通宵的。”后边姚金珠先一直在玩手机,这时抬头道:“那她该得着钱了吧,借我三百块到现在都还没还呢,都两个月了都。”马媛听了笑道:“莫说你,她还欠了我两百呢。我又欠了米姐,这么你欠我我欠你的绕不清。”王楚楚道:“哪里,她昨天小费都没得着,就前半夜跳舞的五十块钱,后半夜一直在陪人唱歌,死命的卖酒。她又不能喝,自己先就醉了,不然哪能没小费呢。客人也醉了,忘了给了。”方莲道:“你们互相之间别总拖着欠钱,工资一发下来就都还清了,别总拖着碍事,姐妹之间倒闹出矛盾来了。”众人都应了。
方莲又指了另一组问:“她们那边生意怎么样了?”那一组隔了稍远,此时人并不多,只有薛倩、张晚婷等两三个人,也在聊天。王楚楚道:“比我们强多了,都连着开了两个包间了。”方莲问:“大的小的?”王楚楚道:“大的,比翼轩和连理堂。”方莲道:“那也不大嘛。”
一会姚金珠收了手机不玩了,问着马媛:“今儿你倒来的早,像你这么白天又要上课,晚上才跑了来的,真是辛苦。你是还没毕业,等你以后毕了业了有了能力,再去找份好点的工作不迟!”说时十分羡慕。
她今年才十五岁,初中尚未毕业,小小年纪就染黄了头发。因未满十六岁,便没有身份证,按理说是不能来这里上班的。但店里十分稀缺这种年轻的女孩,因此便没人管她。她也是不爱读书,成绩不好,为人特别贪玩。又父母离异,母亲早跟人跑了,不要她了,都五六年没来看过她了。父亲心情不好,每天只是喝酒,见她不听话,看不顺眼,便只是打。她常常被打的遍体鳞伤,实在受不了,今年年初便离家出走,跑出来了。自此学校里再也没去过,整天跟一些社会上的无业少年们混在一起,她父亲也找不到她。她跟人不是在游戏厅里逛,就是泡酒吧,又没有生活来源,总是几个女孩子靠几个男孩子养。那几个男孩子老找家里要钱,不给就打骂父母,各种威胁,也是折腾的家里够呛。到后来实在要不来钱了,这几个女孩子活不下去了,便听一些认识的姐妹撺掇,说坐台可以赚钱。几人一开始虽不肯,觉得名声难听,但久而久之,身边认识的人,比她们大一两岁的都做了,便也做了。金陵宾馆几人以前也是经常来玩的,因挑选严格,只有姚金珠一个人留了下来,其他的都到更加差一点的地方去了。几个月前她也曾回过一次家,是第一次发工资,给她父亲买了瓶他最爱喝的老酒。她父亲虽苦苦劝她回去读书,她总不听,便最终也没有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