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周清青年日记一

　　家庭晚宴在我感恩涕零中结束。星月把亲人们带到了梦乡，此刻的夜晚很静很静，静得能听到空气与灰尘的撞击声。在这寂静的撞击声中，放映出一幕幕感天动地的风景，这风景让我懂得感恩、懂得笃学、懂得上进……
　　其实我早就意识到我是个弃婴，只是我不愿承认这一事实罢了。那是因为，我在这个家庭享受到——最伟大的挚爱亲情！
　　记得九岁那年，多病的我，在一次高烧中痉挛不止。烧糊涂的我，就像被什么东西捆绑着，无论我怎么挣扎都挣不脱，急得我就像胸口着火一样的焦渴，我一会喊着要喝水，一会又要爸爸妈妈用水来泼熄火焰，一时又好像自己睡在布满荆棘的荒野上，到处都是尖锐的荆榛，那一个个尖锐的荆榛直刺在我的皮肤上，我的皮肤全部都被刺破了，鲜血直流，我仿佛被鲜血包裹着的孩子，血淋淋的好可怕好可怜啊！再后来那荆榛又刺到我裸露的心上、肝上、肺子上，那说不出的疼痛，让我有说不出的难耐。后来我又被绳索捆绑了，我狠命的挣扎，终于挣脱捆绑的绳索，我疲惫极了，但是我还是借着身体的一点余力在荒野上奔跑着。我奔跑着，奔跑着，突然我又被一群张牙舞爪的恶魔抓住，他们把我狠狠的钉在十字架上，我心想，这下我彻底的完了。我失去了反抗的信心，最后我发出无比悲痛的哀鸣，那哀鸣却死死的卡在我的喉咙里。我心想，爸爸——，妈妈——，我真的不行了，您们快来救救您们的清儿呀——！我就这样在痉挛中一会儿奔跑，一会儿被火烤，一会儿被逮住，我被折腾得筋疲力尽。眼看就要掉到黑暗的深渊里了，却突然，我的眼前出现一道光明。后来我才知道，是叔叔用银针扎我的手心和脚心，我才一次次在痉挛中苏醒。那一线光明是叔叔用医疗手电照射我的瞳孔。就是从那次痉挛以后，我变得浑身无力，好像我的骨头被抽走了似地，我软绵绵的身体，仿佛是用棉花做成的。慢慢的，我连走路都不能了，必须得爸爸妈妈掺扶着才能行走，好像我又回到咿咿哑哑学语的年代。再后来，我的牙龈和鼻子经常出血，我的皮肤也非常脆弱，特别怕碰，只要碰破一点儿皮就流血不止，还会伴随着大小不等的紫癜。我的这种病状，常常惊吓得全家人寝食难安。爸爸妈妈看我日渐严重的病情，更是心急如焚，如坐针毡。他们四处筹钱带我去省城医院就诊。医生诊断的结果是——再障。
　　再障！多么可怕的病症啊！
　　医生告知爸爸妈妈，说我的骨髓在高烧中烧坏了，失去了造血功能，需要长期住院治疗。
　　从那以后，我把医院当家，一住就是三年之久。这三年，我先后做骨髓穿刺四次，共计输血64次，输血总量20800cc。这是怎样的生活呢？我无法形容的，真比人们说的炼狱生活还要苦痛。十二岁那年的二月份，我在医生的允许下，停止西药治疗，可以出院回家了。回家的我，在叔叔精心配制的中药治疗下，终于在十五岁那年，身体渐渐康复。是叔叔给我配制的一碗一碗药汤和爸爸妈妈买来的鲜血汇成一条小溪，滔滔汩汩地流进我的肠胃，流遍我的全身，把我从死亡线上救回来。老实说，我几乎是泡在了药和血的混合液中，才使我活下来。那一壶一壶的药渣儿能堆成一座小山，那一CC的血液就是一条红河。在叔叔中医治疗的三年时间里，我又先后输血20多次，输血总量8000cc。在我患病的六年期间里，总计输血量28800cc。想想那些阿拉伯数字，那就是亲人们用血和泪绘制的大爱风景！
　　我还清楚的记得，医院提供的血是每100cc五元钱。可是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医院血库的血很紧缺，为了让我活命，爸爸妈妈就按每100cc十元钱的高价，在外面买血。买来的血不敢说是买的，只能说是亲戚朋友提供的，因为国家不允许私人卖血。为了蒙骗医院，我比别人多了很多叔叔舅舅，偶尔也有姑姑姨姨和哥哥姐姐。就这样，为了给我治病，家里负债累累。但是，爸爸妈妈却从未放弃给我治疗。后来我在学习中知道，像我这种病，用直系亲人的血是最好的。而我的爸爸妈妈、叔叔姑姑、姨姨舅舅，还有哥哥姐姐，没有一个给我提供血。这曾让我很迷惑。他们是那么地爱我，疼我，把我当心尖子，肺叶子，可他们为什么不给我供血呢？后来，我知道，原来是他们的血型和我的血型不一样。我曾多次想：亲人的血型怎么会和我的血型不一样呢？这是为什么？我不得不有了这么一种感觉，我一定不是父母亲生的女儿。可我又不断地否认这种感觉，这怎么可能呢？试想想，谁能相信，做为养父母，他们怎么会为一个捡来的弃婴，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啊！然而这的的确确都是真实的。今天叔叔和爸妈亲口告诉我这个事实和我的猜想是完全一样的。
　　邻居们都说：被医生判了死刑的我，能活下来，是我父母的大爱感动了上苍。是啊！是父母的大爱和亲人们的呵护，感动了天地，惊动了神仙，使黑白无常不敢夺取我的小命。
　　爸爸妈妈，要不是您们今天亲口告诉我，说我是捡来的，我宁愿永远不要承认这一事实。
　　十八岁，我苦难多病的十八年，我可怜而幸运的十八年，我痛苦而幸福的十八年！今天我真的走进青年了吗？是啊，在爸妈告知我真相的那一刻，我不再是少年了。
　　寂静的夜里，一幕幕往事如影视一样在我眼前放映着。
　　听：宫音徐起、商羽交替、角徵呼应，那是姑姑演奏的天籁之音。
　　在我病情稍微好转的时候，姑姑对爸爸说：“大哥，《黄帝内经》上说，五音如五味可调解五脏、激荡血脉、宣导经络，就让我来教清儿抚琴吧，这有利于她的健康。”
　　我敬爱的姑姑啊！没有您的五音疏导，协助叔叔的中药治疗，我不可能康复得这么快呀！
　　看：党参、红参、茯苓、白术、灵芝、甘草……这是二叔在给我配药。那一堆堆草药在叔叔的配制下，变成救命的灵丹。
　　哦，我耳边又响起叔叔对妈妈的嘱咐：“大嫂，这犀牛角水要坚持给小清喝呀。”
　　再听：“大夫，快、快、快救救我的孩子！”这是妈妈的声音。
　　再听：“我是她爸爸用我的血！”“我是她妈妈用我的血！”
　　再听：“不行，你们的血型和孩子的血型不一样。这孩子的血，是O型”。这是医生在焦急的说。
　　“各位护士医生，各位叔叔大哥，哪位是O型血，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吧！”妈妈向众人跪下，磕头如捣蒜。
　　“死鬼呀，你救活那么多人，你要保佑保佑这可怜的丫头吧！”这是奶奶在向逝去的爷爷求助。
　　再看：河边捞鱼的少年，他为什么那么专注？为什么那么执着？那是哥哥在为我打捞营养品。
　　再看：雪地捕鸟的少年，风雪冻红了他的手和脸。他却念念有词：“亲师友、习礼仪……香九龄、能温席……融四岁、知让梨……蚕吐丝、蜂酿蜜——勤有功、戏无益。”这还是哥哥在等待鸟儿进笼子，为驱赶严寒吟诵的三字经。
　　在寒风刺骨的严冬，哥哥为了多捕一些鸟儿，他常常用经文驱赶寒冷！
　　……
　　夜太静了，可那听不完的声音和看不完的画卷，在静夜里显得更加清晰明朗，使我的心再也不能平静了。我猜想那个风雪交加的黄昏，是谁把襁褓中的婴儿弃之荒野？是生母还是生父？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让您们这样绝情？是生母吗？你忍受着十月怀胎之苦，忍受着肝胆欲碎的疼痛把孩儿生下来，怎么舍得让骨肉分离？是生父吗？在你缔造我的一瞬间，可曾想过做父亲的责任？怎么舍得把你的血脉视如猫狗一样弃之？就算你们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也不能解除我此刻心中的怨恨。因为你们的不负责任，给周家带来多大灾难？他们一次次把我从死神手中夺回来，他们与我有什么相干？尚能不惜一切为我寻医问药、耗尽家资。而你们呢？在我一次次在死亡边缘挣扎的时候，你们在哪里？现在又在哪里？你们姓甚名谁？那蓝花小棉被儿上绣的‘鲁’字，是父姓还是母名？在你们遗弃我以后，你们的心可曾安宁过？我是一条生命，一条鲜活的生命啊！我的生身父母啊！你们和我的养父母相比是何等的渺小，何等的懦弱！你们既然生下我为什么不能面对我、抚养我？你们的责任和义务都丢到哪了去了？我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形容你们，因为你们毕竟给了我生命，让我在养父母这里，懂得了什么是平凡而伟大！什么是平淡而崇高！多少个不眠夜，养母守护在我身边；多少次为我寻钱治病，养父四处央求借贷；多少斤珍贵药材被我吃掉，那药渣能把我埋起来！我的生身父母呀！养父母不是亲生，却胜过亲生的万千倍！！！
　　夜深了，深夜想着养父母数不尽的恩情，一个个又一个个动人的画面在我眼前展现，一次次撞击着空气、撞击着粉尘、撞击着我的心房。我一次又一次的猜想着我被遗弃的一刹那，是何等的凄惨？如果不是爸爸及时抱回我，还有我周清今天吗？我可恨的生身父母啊！！！
　　爸爸说：“当时天色已近黄昏，天正下着大雪，我从镇上开会回来，在离村口二里地的桥墩旁，看到你用一个兰花被儿包裹着，我见你尚有气息，就毫不犹豫的把你抱回家。你比你姐姐静儿小几个月，我按双胞胎给你姐俩上了户口，从此你就成了咱们周家的一员。”
　　爸爸呀！我从此就分享了爸爸妈妈对姐姐的爱，从此就给周家带来了负债累累的贫寒！
　　二叔说：“你先天不足，生来多病，但是咱们周家没人嫌弃你。又因为你命局水多，就给你起名清，希望你长大后像水一样清洁，文圆质方。”
　　哎！叔叔啊！我虽无兰蕙质，柳絮才，但我绝不辜负全家人对我的期望，绝不辜负您那一碗一碗的灵丹妙药！
　　妈妈拿着包裹我的小棉被儿说：“这是你父母留给你的东西，想来你父母也希望你能活下来。他们用棉被包上你，还在被上绣一个鲁字，并且留下你的生辰八字。那鲁字我想一定是你的真姓，留下你的八字，他们是希望捡到你的人知道你的生日。要是没有这个小棉被儿包裹你，不等你爸爸捡到你，你冻也冻死了。他们不能抚养你，一定有他们不得已的难处。以后要是找到你的亲生父母，你千万不要怪罪他们呀。”
　　我接过小被儿，泪水扑簌簌的流下来。妈妈，多么慈祥的妈妈呀！您的宽宏大量，是清儿我永远学习的榜样；您的慈祥仁爱，让清儿永远不能忘怀！是您用乳汁抚育多病的我，是您一次次陪在我的病床前。您为我担心为我焦虑为我流泪……妈妈呀！但愿这一切都如妈妈您说的这样——生身父母有不得已的苦衷吧！不过我猜想，他们一定是因为我有病才把我抛弃，他们与你们比起来，无疑有着天渊之别的啊！
　　哥哥说：“妹妹，今天把这一切告诉你，是因为你病好了，人也长大了。从你的诗词中，哥哥能看出你是个坚强、上进的、明事理的好妹妹。不管你生身父母是什么原因丢弃你，你都不要怨恨他们，因为是他们创造了你。如果有一天我们帮你找到你的生身父母，我们愿意把你奉还给他们。可是妹妹你千万不要多想，我们把你还给你的生身父母只是了结一个心愿，绝不是不要你了。你永远是咱周家的一份子，是我们的珍宝。”
　　我的亲人哪，你们为什么都这样豁达、这么博爱？你们把我视为珍宝，又愿意把我完璧归赵。哥哥，我怎能忘记你烧熟的一块儿块儿香喷喷的鸟肉儿？我怎么忘记你一次次给我补习功课？哥哥，您的清妹不要找到生身父母，您的清妹永远是您的亲妹妹，永远、永远！
　　……
　　夜更深更静，静极了，在这极静的夜里，空气撞击着星斗，撞击我的脑海，撞击出无数个数不清的画面。是谁在教我咿呀学语？是谁在搀我蹒跚学步？是谁在床前陪我输血？是谁再给我煎熬汤药？是谁在督促我学习？是谁在给我捕鸟儿捞鱼？是谁为我平安祷告？又是谁把最伟大的父爱和母爱给了我？……一幅幅放映不完的风景画在我眼前滚动着、滚动着，滚动出无数次惊天动地的大爱……
　　这一夜，我在辗转反侧、思绪万千中度过。望着窗外露出了的微明，我好像真的长大了、成熟了。
　　哥哥说：“亲人们一直在寻找你的生身父母。”
　　哥哥还说：“全公社只有一家姓鲁的，可是经过查访，这个鲁家没丢弃过婴儿。”
　　我想：“哥哥说的鲁姓一定是鲁娟家，但愿他们家没有丢弃婴儿。哥哥，就算我是他家遗弃的婴儿，我也不要与鲁娟这样肮脏的人做姐妹。”
　　哥哥，我要对您和爸妈说：“妹妹的亲生父母就是咱爸咱妈。妹妹我永远不要找到生身父母，永远不要！”
　　天渐渐的大亮了。我默默祈祷：“那个绣鲁字的人啊！你可千万不要出现！我周清生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我只姓周，永远姓周！”
　　我本一草芥，
　　被弃在荒野。
　　冻饿冷桥边，
　　催落纷纷雪。
　　父恩及时救，
　　母爱养育我。
　　教儿识情理，
　　盼儿成玉珏！
　　……
　　旭日就要升起，天宇的浮云红彤彤的，如血一样。
　　爸爸妈妈，我虽然不知道生命是怎么在母腹中孕育？又是怎么带着哀鸣降生？可是十八年的人生之路，让我感悟到大爱无疆的同时也感悟到，人们是在或悲凉或欣喜中度日，在或堕落或崛起中奋进！在或渺小或壮丽中生存！一如草芥在秋风里摇曳，一如腊梅在严冬里傲雪！更如一幅幅丹青：有素描、有工笔，有水墨，有油彩；更似一处处或绚丽或凄楚的风景……
　　爸爸妈妈，我现在知道，我人生的风景是在凄凉中诞生，可是我不知道会在怎么的风景中结束？但是，不管以后的道路是怎么的，我都会认真的描绘我人生的每一幅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