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疯子(2)
作品名称:七十三级台阶 作者:白羊座张文君 发布时间:2018-10-05 09:37:45 字数:4033
第三节
一九八七年六月,一男一女骑着自行车前往人迹罕至的明家村。还好是临近黄昏前一小时,否则,即便是熟门熟路,也不一定能进村。
骑行约半个小时,女子下车,招呼男子一起将两辆自行车藏进树丛。男子比女子大一倍左右,是一个视颜值为粪土的人;女子漂亮得像天仙,一看便知特别年轻。俩人都戴着帽子,一路上尽管前行,不过仍然左顾右盼,生怕别人发现。走了一段陡坡,再往上仍是陡坡。男子不耐烦了,询问距离,女子不说话,终于大舒一口气。
“到了。这里就是我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地方,漂不漂亮?”
男子发现自己身在明家村的山顶,如果不是已近黄昏,应该看得更清楚。风刮得树木婆娑起舞,一股冷风飕飕地刮来。男子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样长途跋涉,还是他人近中年以后的第一回。平常就缺乏锻炼的他,这已经是他的极限。相比男子,女子年轻的身体似乎体力无限。
“好是好,”男子一屁股坐下来,“这大晚上的,我怎么回去?”
“回去干嘛,这儿风景多美,就住一晚上吧。”女子撒娇卖萌地说,“你一天到晚坐着,会生病的。这里空气好,我们村大部分人都长寿。”
“总不至于住在山上吧?”
“我带你去。”女子牵着男子,朝前方走,不一会儿就看到一座庙,“你看,这是我们村惟一的回龙庙,听说有几百年历史。”
“我不住庙里,被他们知道怎么办?”
女子却一脸严肃地回答:“谁说住这了。以后你想我了,那儿有一口废井,你在废井口塞一张纸条,我如果看到就去找你,好不好?”
“你知道,我不会在池州久留。”
女子拉过男子的手,拉得很紧:“爸,我就是想多看你几眼。”
“别怪我,”叔夜的表情很复杂,“你妈妈知道我有家庭,用你来威胁我。我不得已才把你交给别人抚养。我想过未来要相认的。”
女子哽咽了。
“我知道。信上写得很清楚,我必须叫玥菲;所以,你一听我叫明玥菲,又知道信和钱的事,就确实了我是你女儿?”
“也不全是,那个年代遗弃孩子的特别多,叫玥菲的也多,遗弃时写信放钱更正常。”叔夜冷静下来,缓缓说道,“你长得很像你妈妈,简直是同一个人。”
“所以,你在八三年就认出了我?”
叔夜摇摇头:“那时候,我还不确定。”
“其实,”明玥菲吞吞吐吐地说,“我也是那时候开始怀疑的。我找了你所有的资料、生平,还有感情经历;可是,你的感情一片空白,就一个妻子,再也没有别人。”
叔夜喊她一起坐下来,盘着腿,望着天上。
“你想了解一下你的母亲?”
明玥菲很安静,但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对亲情的向往。
“想。”
“有件事,我跟你说,本来不想,可是,最好告诉你,免得你非要我承认我们的关系。”叔夜似乎陷入不堪回首的过去,眼泪竟飘出来,“你母亲生下你以后就过世了。我老婆知道了,逼着我把你遗弃。”
“就是那个姓陈的女人?”
“嗯。你也看到了,她是个千金大小姐,脾气暴躁,嫉妒心强;如果她知道你就是当年被我抛弃的女儿,一定会对你不利。”
明玥菲冷哼一声,手扬起来。
“她能怎地,杀了我?”
叔夜突然一副惊恐的样子。
“你不知道大家都用什么形容女人心?”
“你是不是男人,这么怕老婆?”
叔夜有些被激怒,手举起来,又放下。
“我和她生活了二十多年,谁能比我更了解;说什么大家闺秀,其实,根本就是一条吃人的蛇。她背着我养男人,被我发现不下十次,可她还派人监视我,不准我跟任何女性说话,一旦发现,对方就倒霉了。”
明玥菲递过来一张手帕,叔夜接过去。明玥菲弱弱地问:“我妈的死跟她有没有关系?”
叔夜拼命地摇头。可是,明玥菲更确定了,那个女人是杀害她母亲的凶手。叔夜拼命地摆手,不像一个才四十七岁的男人。
“不要再问了,”叔夜说,“你别忘了,我这次来池州,她是和我一起的。”
明玥菲的眼前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很强势,每次说话都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她有着太多可以炫耀说理由,认为全天下所有的人都得听她的。她很强壮,也很邪恶。
再看叔夜,一副瘦弱呆板的样子,只是一介文弱书生,跟一个对一切都目空一切的女人在一起生活二十多年,比在地狱还恐怖。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爸,我不会找她麻烦,你只要记得,有空就来看我;稍后,我会给你画一张明家村的地图,你就不会走错。我已经不用上学,继父不允许我到外面再多呆,不然我也不会让你来找我。”
叔夜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还是和那个男孩有关?”
明玥菲不愿多谈。
“爸,有件事我告诉你,你要帮我。”
叔夜的眼里满是父爱。
“跟爸客气什么。”
明玥菲看起来很为难。她抚摸着肚皮,脸上却愁云惨淡。
“我去医院了。医生说,我有了三个月身孕。”
第四节
一九六三年夏,叔夜二十三岁,已婚,妻子系大画家陈云翔之女。育有一子,一岁,男,小名清臣。三年自然灾害基本上结束,叔夜也过上了正常的生活。
岳父陈云翔对这位上门女婿很满意。不仅相貌堂堂,且极具天赋。他本身就是大画家,对艺术有着非凡的鉴赏力,也懂识人善用。从他拿起叔夜给女儿画的油画的那一刻起,他便有意扶持,甚至有意纳婿。从老妈子口中得知其父母双亡,更是大喜过望。
一九六二年。叔夜在陈家一住就是大半年。
有一天,他托儿子陈龙把叔夜喊过去。叔夜不知所为何事,以为要赶他走,忐忑不安;走路时,手仍不停地颤抖。
陈云翔依旧保留着老派之风,四十余岁,喜爱读《史记》、《三国演义》等古书,连房屋装修也延续着亭台楼阁的设计,一派明清风格。
对于已经新中国成立十三年的中国,外人看来,他是一个老传统。这也就不难理解,四年后的文化大革命一来,他就被险恶用心之徒迫害致死。
二人一起到后花园赏花。
“这些牡丹如何?”
“含苞待放,好看。”叔夜不太了解对方的意图,只能跟着附和。突然,下起雨来,二人来到凉亭小坐。
“我一直在想,将中国画与西洋画的技法融合,你觉得这主意如何?”
叔夜以前也想过,那时候,他还是个小画家。
“难。会让人觉得不伦不类。”叔夜突然一颔首,“可以一试。不论成败,有些事,做了才知道。好与不好,由他人去说。”
陈云翔很满意,停顿了片刻。
“有魄力。如果你能画出一副中西结合却没有违和感的画,从今以后,我来当你的老师。意下如何?”
叔夜自是欣喜。虽然陈云翔不懂油画,但国画水平已是一流,能得到他的指点,不成大器都难。当下,他叩首道:“老师。”
陈云翔定神一看,道:“不若就画牡丹吧,你们西洋画不是最爱画花。这是中西方绘画艺术共通之处,是最适合的。”
叔夜看了一眼鲜艳的牡丹,牡丹上都是露珠。
连续构思了三天,叔夜才开始动笔;又过了三天,他才满意地拿着画去见陈云翔。陈云翔听老妈子说,他前三天都在观察牡丹花,一步都不肯离开;不仅近看,而且远观,脑子里不断思索着什么。
陈云翔并不确定他能完成这个任务。看到画时,他惊呆了。这副牡丹有着西洋画的鲜艳色彩,也有着国画的飘逸。
“哇!你真的中西画法都用上了?”
“您自己看,我用了毛笔勾勒外部,也用排笔来涂色。”
“这鲜艳的红色,还真看不出是颜料。”
叔夜轻笑一声。
“因为,它并不是颜料。”
“不是颜料,什么东西会这么红?”
叔夜举起两手手指,有大大小小十来处刀口。陈云翔大惊失色:“你用自己的血来作颜料?”
“做准备花了三天,因为牡丹花需要很多的颜料。如果简单地用普通颜料,看起来就很难画出国画的感觉。古人也曾用血作画,我只是借用一下。”
陈云翔大叫一声:“人才。”
“过奖。”
“将来,你的成就必定会超过我。”陈云翔说,“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学国画和书法;咱们互相学习,你也教我西洋画。”
三个月后,陈云翔把女儿嫁给了他。她是大家闺秀,生得也煞是迷人;加上是大画家之女,提亲者无数。从小优渥的生活也令她自视甚高,觉得可以嫁给一位显赫之士。
说实话,她从未看上过叔夜。
不说长相,虽却有独特之处,才华也深得赏识。只论地位身份,他来时是一介难民,后成为自家画师被父亲接济,哪里配得上她这千金之躯。
可父命难违,她不得已,暂时认了。
为照顾孕后的她,陈父雇了一位乡下丫鬟,秋霞。秋霞也是难民,从淮南来。衣着朴素,年纪也小,在水边长大,生得模样可人。
生完孩子,她便不让叔夜再碰,仿佛在声明,他们之间只是一场交易,既然孩子都生了,交易就结束了。这只是叔夜对她不满的其中之一。
叔夜也明白,她看不上自己,如果不是为了前程,他也不愿娶她。二人之间矛盾冲突不少,好在都是小打小闹,无伤大雅。
有一回,叔夜喝多了,她出去游玩,只剩他和秋霞。秋霞刚好在叠被子,没注意到有人走过来。叔夜喝得醉醺醺,见床边有人,以为是她,胆子忽然大了,遂扑倒。
夜里回家,发现叔夜已在自己床上睡着,床上发现女子肚兜,大发雷霆。第二天,连陈父也知道,遣走了秋霞,骂了叔夜一顿。
陈父罚他三个月不准动杯中之物,闭门思过。
有一回,老妈子把他喊过去。
“姑爷,你过来下。还记得秋霞不?她托我给你搭话,有事相商。”
叔夜摇摇头,老妈子这才继续说下去。
“不是勒索你,你自己闯的祸,得自己解决。那姑娘还年轻,听说走了之后被发现怀了你的种,她身无分文,拿什么养活孩子?”
无奈之下,叔夜去见了秋霞。
“我会想办法。”
叔夜凑了一笔钱,想等孩子出生后让秋霞带着钱和孩子离开芜湖。生产是在一户农家,接生婆是一个从事非法医疗的老奶奶。
快临盆之际,叔夜来了。
“怎么样?”
“快了,快了。”
这时,门被推开,她走进来,盛气凌人地看着一屋子人;尤其是叔夜,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在这啊,被我逮着了吧。你个小贱人,还敢跟我抢男人;这野种,我绝不能留。”
叔夜忙解释。
“我会让她带着孩子走,你相信我。”
她没说话,默默走到秋霞的跟前,看着满头大汗,身体虚弱的孕妇。忽然,她甩手就是一拳,打在孕妇肚子上,秋霞痛得大喊大叫。
“你疯啦,她肚子里还有孩子。”
接生婆都出来阻拦。
“有什么怨等孩子生了再说。”
秋霞脸色都发青,接生婆一看,不妙。
“不好了,宫外孕!快点准备热水,毛巾。”
她慢慢离开床前,冷冷地看着。
“你们都离开,我一个人就够了。”
约半个小时,传来一声婴啼。
“是个千金。”
叔夜跑进去,接生婆却一脸愁容。
“对不起,大人没能保住。”
叔夜愤恨地咬着牙关。他一把抱起裹在襁褓里的孩子,孩子对着他笑,他也笑。
“我给她起个名字。”
接生婆忙说:“她妈已经起好了,说男孩就叫跃飞,女孩叫玥菲。”
这时,她走进来:“这孩子绝不能进我家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