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之道 亥（亥而生子，复从一起。《说文》）（二）

　　哥之道-亥（亥而生子，复从一起。《说文》）（二）
　　
　　
　　是年清明，修罗好好备了一桌酒席，他要请客。
　　都知道，修罗奢酒，要么就是当大队小队干部被请吃酒，要么是在家自斟自饮，经常把自己喝得醉眼惺忪歪歪倒。但很少见他请客请人喝酒的。除了家里老了人或大女招亲外，平常基本不请人家来吃酒。但有一个人例外，就是瓦匠老元偶尔被他拽家来喝酒花拳，并一喝多就跟老元说，他一生只爱三样东西，纸烟烧酒和那个。就是不爱请客。但修罗这次不但请了村支书小秃，竟然还请了公办教师大哥秀文。
　　分田到户后，家里彻底摆脱了修罗的欺辱。母亲说，祛了阴鬼，就是翻身。鬼不缠你，也别去惹它了。这样两家关系不可能改善，但基本维持互不相干。相互吃请自不可能，更甭说修罗请客了。于是老师秀文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修罗又要搞什么名堂卖什么药，就有些吃不准。音砉说，他是癞癞姑吃蚊子，一肚花点子。哼，他的饭除了老元，大小干部都吃不到，你也敢吃。本来秀文是不想吃，他不但不善饮酒，也不好应酬，去哪赴宴，都是受罪。何况修罗家。可听音砉这么一说，反倒激起一股莫名火气来。心想，他欺负我家半世，也吃过我家多少顿，还一顿饭也不冤他。再说，现在是他不如我，就是不明着小人得志扬眉吐气，难道还惧他不成。主要是如今在青龙山上下内外，自己也算是个人物，要是连他个吃请都吃不住，传出去，也太小气人了。倒是不吃馒头争口气，非要瞧瞧你癞癞姑到底能冒出什么花点子。
　　都知道修罗吃酒规矩多。于是还未坐席，书记小秃就问：罗大爷你要再不说明主题，我这也不能落座啥。
　　修罗动眉笑道：呢，书记你放心，今天请过来坐坐，一不求办事，二不找麻烦，三不欠饭债。就像戏中唱的，站着捧个人场，坐着捧个气场，端杯捧个酒场曼。
　　于是，他便安排小秃和元瓦匠坐了大席，修禺和秀文坐了二席，修罗自己坐了上席，让元瓦匠幼子元大头坐在下席。
　　坐毕，上了酒菜，修禺正要拿瓶斟酒，却被修罗捺住，说今天我来。修罗斟过一圈酒，举杯道：呢，老规矩，先干三杯再讲话。
　　秀文说:罗大爷你知道我不能喝，我就三杯一干吧。
　　修罗谦道：呢，文大爷你不能喝我不勉强，我每杯少斟就是，但要举杯同干。
　　大家就菜，饮过三杯。小秃笑道：修罗大爷你就别卖关子了，你不出主题，这酒没法往下推曼。
　　修罗动眉抬眼道：呢，将才三杯，是敬三才酒。跟下来，我要敬个三礼酒！
　　小秃笑道：罗大爷，你先别急着敬，先说下哪三礼，也让我们长点见识。
　　修罗撒了一圈烟，到大头，一咧嘴专门问声要不要也来根。大头摇头没要，便挑眉笑道：呢，三才天地人曼，三礼祖亲朋啥。
　　言罢，他端杯立身转向上墙神龛，躬身双手捧杯深施一礼后，一饮而尽。反身又满了杯，邀了书记小秃和瓦匠老元道：俗话讲，高朋胜似亲。书记是父母官也算高朋，元大爷更是多年至交，所以这二杯酒要敬你二位。
　　言罢，三个立着一饮而尽。坐下，修罗奉了菜，又满了酒，立身邀秀文修禺道：当着祖宗和高朋，这家里的酒也不能卯。
　　言罢，便带头干了。
　　修罗喝得有条不紊津津有味，可其他人都喝得不明不白一头雾水。因为都知道，修罗哪有什么无故的酒给人喝。只得耐性子瞧着他到底冒出什么花头点子。修罗是青龙山头号龟精，可小秃也非脓现人，明的暗的从来就没服过修罗。这时便瞅个空子道：哎，对了，不管该个你罗大爷什么主题，但席上喝酒，能卯一村，不卯一户啥。
　　秀文想起来前小秃与他的商计，见机便也凑道：也是的，你转两圈，把我们大家的酒都喝了，可总不能把小元的酒卯得之啥。
　　修罗闻言，面糊红纸道：呢，二位提得在理！大头虽讲是晚辈，却代表一方。所以我也一视同仁，也照喝三杯！
　　言罢，举杯伸向小元道：这头一杯呢，是祝后辈超前辈，一代更比一代强！
　　老元赶紧叫小元起身喝酒，并让之替修罗斟酒。但修罗没让，两人又满了第二杯道：这第二一杯呢，是祝大头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万年长！
　　大家一听这话，更摸不到边了。小秃又哝道：罗大爷你这搞得像给元大头做寿似的……
　　未等小秃说完，修罗没吃菜便又满了酒接道：哎，书记这话在理！这第三一杯酒，那就祝大头一十八岁生日大禧！祝你福禄寿禧财满堂！
　　这下大家才知道，这顿酒却是给小元做的生日寿酒。
　　青龙山上下也都知道修罗与老元老婆楚葫芦的关系，也隐约传闻小元与修罗的关系，但请这些人来专门为小元做生日，还是有些意外。但既然主题已经打出，客人自然要围着主题去给小寿星敬酒。可一般都是给长辈或平辈做寿祝酒，却没经历给晚辈祝寿敬酒的。于是搞得小秃秀文他们就生出诱误探妓的尴尬。但现在毕竟是大人大面应邀坐到席上，端了杯，受人规。虽暗叫又上鬼当，但面上还要乍巴田里屙硬屎，只得硬撑着了。于是小秃便拉着秀文修禺一起凑合着给小元喝了个寿酒了事。
　　但修罗立解尴尬道：今天请各位亲朋和父母官来，就是想请各位作个见证。我和老元是多年的至交，也同异姓兄弟。他膝下共有四子，我想把他的幼子大头过继为子嗣。
　　秀文心中暗惊，原来真正的主题却在这里！
　　小秃闻言便咧嘴笑出一个大南瓜花道：哦嗬，原来是这么个双喜大酒呀！那我就先敬你们俩个好事成双吧！
　　修罗一晃脱大眼珠道：哎，书记，我刚才可都是一递一杯敬的啥。
　　小秃摸下比头毛还稀疏的胡须笑道：罗大爷你该个是得子之喜，而元大爷与你又结成兄弟之喜，这双喜临门，只能合着喝，不能分着喝曼。
　　修罗听之在理，也就起身邀着三个一起干了。
　　接着，秀文和修禺也就相继跟着敬了个双喜酒。小秃又起身道：既然是喝立嗣酒，那也要搞一个仪式吧。罗大爷这个你最讲究，你安排一下，我们也好一个一个往下喝啥。
　　修罗一动左眉道：该个呢，主要是征求下老元意见。其他的，等定了再讲。
　　修罗言罢，便起身双手捧杯去敬老元。搞得老元像捧出水的泥鳅般局促，只得端起杯嗫嚅道：承蒙修罗大爷高看，就是我呢本人没什么多话要讲，还要回头看看家里他们的意见吧。
　　闻听于此，小秃觉出其中曲折，便笑道：老元你是一家之主，还搞得这么谦虚干什呢；现在大头在，倒是要听听他的本人意见要紧。
　　大头被问得一脸红纸糊，只直直看着他大元瓦匠。小秃一脸烂笑道：元大爷，大头看着你，就算表态了。你既然也没意见，那就喝吧。这个酒，按理应当你们三个干，是我提的，我也陪一个吧。
　　等他们喝了，秀文和修禺也跟着陪了酒。接着，小秃又安排了修罗与老元认亲来回双酒、修罗与大头认子来回双酒、修罗敬各位亲朋来回双酒、修罗带子回敬各位亲朋酒，等等。直喝得修罗是顺汤顺水，不亦乐乎。平时，修罗喝酒，只有安排别人喝得晕头转向，可今天大喜，小秃又句句讲在点子上，不好说道，只得干。可小秃得寸进尺，只管一味找理让修罗喝，直喝得修罗当场有些打歪，就落脱双目道：该个喝的是喜酒，来者都沾喜，不能只喜我一个啥。这样，要干就干个痛快，光喝不唱不热闹，我两个唱两拳热闹热闹。
　　都知道修罗划拳厉害，可小秃并不服他，加上自己干村干部这些年，不但练就一付嘴功，更练就一手好的酒功与拳功。于是，两个人就大张旗鼓地战在一处。
　　修禺便带秀文和老元大头他们一边吃喝一边观拳。
　　秀文一边吃一边想，可一直想到散席回家，也没想出什么子丑寅卯。他说给音砉听了，音砉听罢瞪道：母鸡生蛋喧泛，老鼠偷蛋也喧泛。他元老大愿顶绿帽子当冤大头，难道他老元家一族都愿顶那帽子当斗笠不成？
　　秀文笑道：你这话有些偏吧。他是过继，也没说认亲，哪来什么绿不绿的啥。再说老元也没反对曼。
　　音砉白眼道：都像你老实头，那世上就真太平了！我把话先放这，元老大他说了不算。
　　
　　此后，青龙山上下很快便传遍了修罗过继子嗣的事。并越传越真，说过继是假，认子是真。你瞧元大头那扁头扁脑弓腰低头的样子，就是修罗一个模子脱出来的。
　　可最终果不出音砉所料，过继并未成功。尽管修罗此后又连续做了两三年各种努力，比如修罗晚上带着癸年拿着东西，给老元兄弟一个一个送礼磕头，虽得到了元氏兄弟们的默许，但结果还是无功而返。
　　原因却出在楚葫芦，她竟咬死一口不同意。
　　此后一年清明，在哭完儿子崇福坟后，癸年突然就暴了癔症。要么经常把家里刚称的新鲜猪肉藏起来，几个月后才在稻堆或在粪缸里找到。要么时常守在渡口突然抱住一个过渡的男孩死死不放道：我有儿子曼，我不稀罕人家野种曼！
　　又三年清明，癸年殁。
　　这事搞得修罗鼻不是鼻眼不是眼的。于是，之前一头油光乌发，皆败成土灰。但修罗毕竟是修罗，他又想出了新法子。这年，他给自己提前打了一通碑，上书：
　　
　　生于丙子清明卒于口口口口
　　显考蔡公修罗墓
　　孝子崇头叩立于口口清明
　　
　　并交代其长女赘婿，一定要在其死后翌年清明补字栽碑。
　　原来，按照祖谱九修之世系辈字“传芳万世兴，继修崇大道”排算，修罗将元大头变成了谱定子嗣刻上了墓碑。
　　
　　庚辰春。清明污，龙潭浑，月亮昏。
　　是年清明。连刮三日大风，枫香主头吹折。鹊巢散，鹊四飞。
　　蔡老师秀文分了房子，还没装修。音砉也催过两回，说终于等到铁树开花了，赶紧收拾，趁还没老过性，赶早到城里当两天城里人享两天福吧。秀文就说，新房装修，必须至少凉个一年半载，否则装修质量有问题不说，潮湿的环境，对人身体更不好。别好不容易搞到一套新房子，福还没享到，反倒自找许多烦心事。音砉听了，也就没再作声。于是，公办教师秀文便又能每天晚上骑车回家时，首先去老屋看一眼老娘了。老娘就问：听说你在城里的房子都分到手了，就赶紧收拾好，带一家人早些去受用一下啥。秀文压低声道：那怎么中呢，我们到了城里，人都走了，还有哪个来过问你呢。母亲忙截道：儿哉，你千万不要因为老娘拖了后腿就不走啥。老娘辛苦一生，心思只有一个，就是为了把你们一个个都背出来，成龙成凤，都去城里做老爷太太不受人欺负，享荣华富贵过上好日子曼。儿哉，你的孝心老娘心里一本清知呵，可你也不能只为我一个想啥。你要是只看着我不走，老婆伢子们不开心，我也开心不起来啥。秀文压低声音道：老娘哎，你也不用担心那么多，古话讲，福气福气，有福就有气。人老了，性子就放憨些，甭听风就是雨的。有时候，就是听到些什么不顺耳的，也要装装聋，作作哑，都是一家人，都晓得什么脾气，也不要太在意。现在弟妹们都在外面，都有了出息，现在我也转正了，你老一生的愿望也都实现了。现在就我一个在家，我再不看护您，那您辛苦一生还有什么用呢？就是你不讲，那外面人的吐沫口水也把我淹死之啥。反正一切我都安排好了，你就听我的，安心在家养老就中之哦。
　　母亲听之，红眼清泪，伸手枯根抓住秀文手道：儿哉，老娘一到紧要时候，都是你来救老娘，难怪先生算命说，我就是生再多儿子，也只有一子贴身。只是难为你了儿哉！
　　
　　到了暑假，音砉又催收拾房子的事。秀文道：其实我比你还急喽。我前段时间就找了几家装修公司，比较来比较去，最后还是觉得让我的一个学生做比较放心些。他之前是跟我学实用美术的，专攻室内装饰设计，他出道五年时间，开了一家装修公司，因为他生活做得好，生意兴旺得很。他说要完全送我一个装修，我说那怎么中啥，除了工本费不说，你是老板，还要养活一帮子工人，白送我不能要，只要把事给我做好了，再给个合理费用就好了。他一口答应了，但眼下刚接了一批大工程，有些顾不过来。他说反正你们新房的时间不长，干透了再装效果才有保证，再说你们也不急等着住，等忙过这阵子，选几个业务能力好的，集中力量过来干，保证把活做得让您满意。听他这样讲，我想还是等等比较好，你说呢？
　　音砉目翻落叶道：既然你把事情都安排得这么周到了，我还能怎么讲，那就只好再等等呗。
　　
　　庚辰冬月。天阴。气清。
　　是年大雪。母亲驾鹤。（修文正果，母亲辞世）
　　
　　是时，炮团刚搞完年终总结，扬政委便找来谈话说：你们政治处高主任要给你报个三等功，是我把拦住了。我想那玩艺虚的，还等你明年副营满两年，提前调个教导员比较实在，你没意见吧。他这是思想、施恩、笼络并下，弄得你只有感激的份。刚信心满满表完态回办公室，就接到了大姐的电话。她哽咽阴雨道：去年妈妈来时就说是最后一次，又几次交待我，她一生就两件事，一件是想法子把儿女们成龙成凤；一件是热热闹闹过一生一世。就是死了，丧事也当喜事办。老娘生时既要面子也要里子，老娘死后里子有了，只要面子。于是就告诉大哥，那边人情，只收面子（礼物），不收里子（礼钱）。必须无条件满足母亲的终生愿望。
　　可是，这年正值家乡推行城乡一体化火葬政策，偏偏犯了母亲的终生大讳。遂无奈祈母亲曰：世道莫过天道，人愿莫逆天愿。魄着体入地，魂着灵升天。既然老天邀您，又何必顾及琐细。再说您老人家一生思想开明，适旧鼎新。所以，承传创新，不违天愿，热热闹闹，敬送上界。
　　遂跪撰挽联曰：
　　终生元志育子成龙成凤
　　一世英名割刺种树种花
　　
　　于是，母亲葬礼除一项革新之外，其他严格依传统规制照办。
　　先事小殓、报丧、入殓，在家停灵五日，又历闹丧、守灵、大殓。待火化将骨灰还棺，至大雪尽日卯时初刻，破煞、开路、出殡。遂跟大哥逐家叩请庄里八名家全汉子抬棺。
　　棺前由风水先生一边领两名鞭炮手引路，一边抛洒买路的纸钱。鞭炮手各举一根三丈长篙，上缠连信鞭炮，一篙爆竹将尽，另一篙提前点响。如是接力，直至墓地停棺，轰轰烈烈，连响不绝。后跟四对铳手，每隔两分钟，同响两铳，交错衔接，惊天动地。
　　大哥披麻戴孝捧灵牌跟于铳手，遂一样穿戴捧遗像随于其后，后跟二十抬各色锦缎寿礼。寿棺覆盖大红锦缎，上骑孙子。女儿儿媳及侄女孙女亲戚等众哭灵护灵者附随棺后。最后是十对唢呐手鼓吹尾随。
　　前头一路炮铳轰轰烈烈惊天动地，后面一路喇叭呜呜哇哇恸地喧天。如此，百余米长送葬队伍，下坡绕庄子一圈，“打呵”一次；续绕马牧滩满埂柳树一圈，“打呵”一次；又绕龙头坡一圈，“打呵”一次。约历一个时辰，方抬至龙头坡西之月形地。
　　斯地坐东向西，比元陵而依马牧，枕青龙而面清明。立此观之，远可览清明波光，近可闻村庄声息，侧可嗅稻田清馨，旁可感柳阵婆娑。此不由想起母亲曾一再说过的话：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种树就是种功德！
　　是年，本家过年，一律张贴蓝联。撰联曰：
　　元志鼎吾蔡
　　英名播族荣
　　
　　辛卯清明，回故乡祭扫。却遇修罗丧事。
　　翌年回乡做冬至。却见修罗已立墓碑。恰遇已退职的小秃说：伙计小老爷，不是我喜欢夸人，你族兄修罗还真不是一般凡人。今年清明，元大头还真和他大女婿一起给他栽碑了。而且他自己打的碑也很有讲究。不但每行字都“合生老”，而且总字数正好合了元大头今年的年龄！哪能算得这么准，你讲厉害不厉害！
　　可后来也听风水先生说，智者千虑，总有一失。他碑上文字每列都合上生数，并算准合上了30的年龄数，可整体却偏偏正好犯了苦数。就是犯了“合生老”之“生老病死苦”的循环字数。生老者入天道，病入人道，死入鬼道，唯苦于生死循环之间，不生不死，不上不下，不人不鬼，乃入魔道。故为苦也！
　　修罗终归修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