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周清少年（三）

　　武斗终于结束了，哥哥的学校恢复上课。在我们这山高皇帝远的边陲小镇，武斗虽然没有县城那么激烈，可是，公社的赵书记，还是因为包庇臭老九而打成右派。少年的我，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情？武斗打倒了一批“牛鬼蛇神”，也赶跑了我的病魔。渐渐的，我的身体有了力气，看来二叔的诊断是正确的。这不，我已经一年多没再输血了。不再需要外来血生存的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每天坐在空空荡荡的书屋，总时不时想起姑姑和奶奶，想起那许多书和我未写完的《词谱》；总时不时听到姑姑的歌声，听到奶奶的唠叨声，尽管我在我的日记里曾暗暗向奶奶和姑姑发过誓言，我却仍然打不起精神来。
　　妈妈说我着魔了，劝我想开些；哥哥说我是为书的事打击太大，劝我放下。我何尝不想放下呢？可是我怎么才能放得下呢？我拖着病恹恹的身体整理的《词谱》，就快大功告成了，却在那一刻化为乌有。那是我周清的心血啊！书没了，我所有的笔记，也都被糟蹋得残缺不全了，让我再上哪里去收集诗词格律的资料呢？没有了书，就像我缺少血液一样，浑身无力，哀愁无限。这哀愁充满我的脑海，使我无法逃避，无法快乐，那一阵阵揪心的痛，常常让我寝食难安：
　　别问我为何愁，
　　谁能抹去我心中的忧？
　　纵然窗外风景好，
　　我却怕见空楼！
　　都道少年无烦，
　　怎懂我妙龄眉皱？
　　盼一夜春风青云上，
　　让我再续春秋！
　　……
　　几个月来，我一直在哀愁中煎熬着。爸妈为了排解我的忧愁，让我在哥哥的学校插班上学。到学校后，整天和同学们在一起，我的心情的确好多了，性格也变得开朗了。
　　从小在书堆里滚爬的我，原本就好学，到了学校，我更如饥似渴的学习着，我希望能用新知识冲散哀愁，希望能在学习新知识时忘掉家里的藏书，忘掉对姑姑和奶奶的思念。
　　由于我的勤奋，很快补上未学过的课程。我学会了方程、几何、物理、化学等等。我的优秀，也使我很快在班级崭露头角，同时得到老师和同学的偏爱及赞誉。然而，在这个教育要革命的时代里，课本上的那点知识，并不能满足我求知的欲望，于是我就想方设法借书看。恰巧我的同桌赵淑芬也喜欢看书，我俩很合得来。她喜欢我的文静，我喜欢她的热情。她知道我的爱好，就常常偷偷带书给我看，我也从不问她家的书为什么没被抄走？更不问她的书是从哪弄来的，只要见到她拿书来，我就不顾一切的，恨不得一口气把它看完，遇到好的章节，我还要更加仔细地多看几遍，并且写下心得体会。我曾一度高兴自己找到了知音。可是，好景不长，半学期以后，赵淑芬随家迁离开了学校。分别时我才知道，她是赵书记的女儿。我心想：“难怪她有那么多的好书，难怪她那么与众不同。”
　　赵淑芬走了，失去了知己，又让我忧伤了好一阵儿。然而，就在我与赵淑芬分别后的星期六下午，我的书包里多出一样东西，那是怎么的东西啊！当我第一眼看到它时，我紧张得双手颤抖、思绪万千，心剧烈地跳动着，就像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似的，我甚至不敢把它打开。我就这样在紧张中幻想着、猜测着，十六岁的我，有点春心萌动......好久好久，我才鼓足勇气，慢慢而激动地把它打开。当我快速了解它大致内容时，我长舒一口气，紧张的心终于放下来，更为自己的春心萌动而羞涩。
　　原来，这是一封没有注明姓氏和地址，热情而洋溢的鼓励信。但当我认真看完这封信时，我开始诧异了。是谁给我写的信呢？为什么关心我，这个人是男是女？家住哪里姓氏名谁？他或她怎么对我这样熟悉？这么了解？连续几日，我好像失魂似地痴痴猜想着，究竟是谁呢？是赵淑芬吗？绝对不是。赵淑芬要给我寄信不可能不写姓名，再说赵淑芬给我寄信，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寄到，更没必要偷偷摸摸。于是，我开始从身边的同学猜起，细心观察每个同学对我的言行变化。先是女生、再是男生，最后我排除了所有可能给我写信的男女同学。又开始注意老师对我的态度变化，结果还是以失望而告终。就在我还没解这个开疑团时，我的书包里又出现一封信。这次我毫不犹豫地打开信，信中依然是热情而洋溢的鼓励内容。不过这次比上次多了几条名人名言，而且都是外国人的名言，这更让我诧异了。因为在我的周围，除了老师之外，还没有谁能写出这么高水平的信。从那以后，只要是正常上学，每周六的下午，我的书包里，总会有这样一封没有注明姓氏和地址的神秘信件，而且一次比一次内容丰富。开始是中外名言，再后来是手抄本的名著断章。一晃一个多学期过去了，我曾几次试图要抓住这给我写信的人。可是很徒劳，那信总是在我不经意间，突然出现在我的书包里，防不胜防。
　　这不又到周末了。我心想，今个我非得抓住这个暗中鼓励我的人不可，我要向他或她当面致谢，我要让这个幕后的知音展示全豹。我这样想着，整个下午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死死抱着书包一动不动。我猜想着，这次我看你还怎么往书包里放信？就在我猜想的时候，我的同桌同学鲁娟很平静地问我：“周清，您的书包有什么秘密呀？还是怕谁偷你的东西？干嘛一下午抱着它不放？这么热的天，你抱着书包不热吗？”
　　她这样一连串的问话，让我很不好意思，于是我急忙用一句谎话回答她：“哪有什么秘密呀，更不是怕谁偷东西。是我胃疼，这样用书包捂着，胃能好受些。”
　　鲁娟听我说胃疼，很着急地说：“疼得很厉害吗？要不要看大夫？”
　　我见鲁娟这样关心我，赶忙又回答说：“不要紧，不用看大夫，还有一节课就放学了，回到家吃点药就好了，你别担心，我能挺住。”
　　鲁娟是在赵淑芬走了以后，才与我同桌的。她相貌平平，学习谈不上好，身材和我一样细高。她不爱说话也不活泼，老实巴交的，不讨人喜欢也不讨人烦，既无激情也不消极，不红也不专；她总是默默无闻做自己的事情，好像任何事都与她没关系；她就是那种不被人注意的，随大流的学生。我俩虽然同桌快一个学期了，内向而文静的我，几乎没与她说过知心的话儿，我与她的关系，就像我与班级其它女同学一样平常。可是刚才她对我关心样子，让我很感动。于是我依旧抱着书包，又补充一句说：“真不要紧，谢谢你啊！”
　　鲁娟听我这样说，她静静的在我脸上看了一会儿，仿佛是在猜测我的心思，又仿佛是查看去的病情。她这个样子，更让我感动了。我被她的关怀感动得羞愧地低下头，就像我的谎言被戳穿一样。好在上课的铃声响了，缓解我羞愧的情绪。
　　这节课是历史课。我们学校对历史不太重视，每周两节的历史课，都是安排在下午最后一节课。夏日的下午，教室里闷热闷热的，闷热的课堂里，学生们个个无精打采，老师漠不关心的讲着枯燥的史书，我因为信件的事情，心不在焉的坚持听着。下课的铃声终于响起，我急忙收拾好课桌上的书本，当我再次打开书包准备装书本时，却赫然发现我的书包里又出现神秘的信，这着实让我吃惊不小。真是太神奇了！为什么呀？我抱了一下午的书包，那信难道有特异功能吗？它是什么时候转进我的书包呢？我愣了片刻，装作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似地收拾完书包，快步向门外走去，因为我急着回家看信。
　　当我走到学校大门外时，鲁娟跑上来说：“周清，你家离学校五六里路，你胃疼了一下午，一个人回去能行吗？我送送你吧？要不就到我家里住。”
　　我回头感激地说：“鲁娟，我没事儿的，真没事。别的班级有我们团山屯的学生，路过我们团山屯的学生也有很多，你放心吧，咱们明个见。”
　　不善言语的鲁娟，听我这样说，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很真诚的看着我，那目光好像在问真的行吗？我向她挥挥手说声明天见，就这样分开了。走出很远的我，不由自主地再次回头时，见鲁娟还在那儿看着我。
　　路上，我一直被鲁娟的关心感动着。我心想：“人真是不可以貌相啊！一向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鲁娟，原来也是个热人心肠的人，只可惜我今天用谎言欺骗了她。要是她知道我在说谎，不知道有多难过。可是鲁娟啊鲁娟，你哪里知道我的心事呢？。”我这样一边走着一边想着一边感动着，没觉得累就到家了。
　　晚饭后，我又来到我的书屋，虽然书屋里早已没了书，可是，我还是喜欢在这里写作业想心事，因为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我对书屋的感情，就像对自己的眼晴一样。此刻，我来到书屋的第一件事，就是看信。每周看信，早已经成了我必修的‘课程’，因为在这本‘课程’里，有我知识的源泉。我激动的打开信，看着看着，鲁迅先生的一段名言，忽然振醒我沉寂的梦，使我的心再也不能平静了。
　　鲁迅说：“寻文学的人，只要坚忍、认真、韧长就可以了，不必因为有人改变就悲观的。”他说得多好啊！我也算是个寻文学的人。可是，我为什么那么脆弱？为什么那么悲哀呢？为什么一点点打击就停止对志向的追求呢？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而我已经十六岁了，却还在迷茫中徘徊。古往今来，凡成大器者，哪个不是执着到最后才成就大业？五千年的历史，朝朝代代都是从此起彼伏的斗争中发展过来。有斗争就必然有流血和牺牲；时世能够创造出英雄，英雄也可以创造新时世。别人能做到的，我周清也应当能做到！虽然我不能力挽狂澜，可是，我至少可以用手中的笔，从小事写起，从身边的事写起。比如，鲁娟今天的表现，就是一篇很好的题材。她对我关心的样子，多么真切感人啊！想到这里，我急忙拿起笔，在日记中写到：“我周清从今天开始，从点滴的事情写起，写写爱心，写写感悟，写写实事，写写文明；我是中华公民！中华有五千年的文明史，我们每个公民都有责任把文明继承和发扬！伟大领袖毛主席说我们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他老人家把希望寄托在我们的身上，那就是要求我们有知识有觉悟的革命者扛起大中国。我周清也是有知识的一员，我有责任为祖国的安宁、祥和，为国家的繁荣、昌盛，弘扬爱心和文明！唉！想想自己白白浪费那么多的大好时光，真是太可惜了！时间虽然无视人们的悲与喜，它让人们负重，也同样能让人们释怀！它能把人们带向死亡，也一样送来新生的希望！我要从悲痛的宁静中走出，重新拿起荒废的笔，走向豁达、走向辉煌！然而，要承担扛起大中华的责任，必须思想健康，体格强壮！虽然我不是花木兰，虽然我不是穆桂英，虽然我不是红卫兵，虽然我的身体不够强壮！可是，我有健康的思想，我可以强壮手中的笔，可以用手中的笔谱写华章！羿射九日的幻想，是人们对吉福的期盼，那么我的幻想就是歌颂华夏安康！”
　　当我看完信，当我写完这些感慨时，窗外升起皎洁的明月，我的思想，随着月光的闪烁，有了质的改变。
　　于是，我默默地向上天发誓：
　　我慈祥的奶奶啊，清儿绝不辜负您和爷爷积的德！
　　我尊敬的姑姑啊，清儿一定让周家再放光芒！
　　我的《词谱》啊，我要以另外一种形式把你写出来！
　　我的神秘信件啊，我周清要做鸿鹄向天歌，绝不再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