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八章（大结局）

　　第四十七章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夏花把车速加到了一百二十码，真是归心似箭啊。
　　山村的房子已经买下。以后，就自己和母亲两个人，告别喧嚣，远离尘世，再也不用过那种处心积虑、为钱而活的日子了。
　　对了，那个旧院子，就叫“翠林小筑”吧。翠林小筑边上还有些空地的，倒是要好好向老农讨教，学学怎么种青菜了。
　　夏花一边开车，一边不着边际地想象着今后的生活。突然，夏花踮了一下刹车，车速缓了下来。
　　下一个出口：盘岩。
　　看到“盘岩”，夏花想起一个人来。魏跃就在盘岩监狱服刑，该去看看他的。
　　上次去看望魏跃，是陪小玲一起去的。为了让他们两口子多说上几句体己话，夏花跟魏跃招呼了一声，就远远地躲了开去，说不上几句话的。再说，即便有话要讲，当着人家老婆的面，有些话，也不能随便乱说的。
　　魏跃这人够义气，还一直暗恋着自己。想当年，自己差点坐牢，是魏跃帮了自己；魏跃被抓的时候，自己却一点力都使不上，真是好内疚的。
　　自己将跟母亲去山里过隐居的生活，以后出来的机会怕是不多了，魏跃心里是有自己的，自己的去向，应该告诉一下魏跃的。
　　想着，夏花动了一下方向盘，向盘岩出口方向驶去。
　　魏跃看起来状态不错，挺精神的，隔着铁栏杆，两人相对而坐。
　　魏跃：“其实你不用来看我的，我是个坏人，今世看来要把牢底坐穿了。”
　　魏跃被判了无期，反倒断了出去的念想，和夏花交谈，还笑嘻嘻的。
　　夏花觉得心酸，差点掉出眼泪来：“能出来早点出来，小玲和小箐还等着你呢。”
　　提到妻子和女儿，魏跃心里是一阵难过：“我也劝过小玲跟我离了，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啊，小玲说，如天能开眼，或许会有团聚之日的；我是自作孽，天不会开眼的。”
　　夏花说：“表现好，会减刑的。”
　　魏跃小声说：“减刑？我是不指望了；在这里，我还是老大，有道上的兄弟照顾打点，还混得蛮潇洒的。”
　　夏花会意，看来魏跃是不准备出去了，都当上监狱里的霸王了，怪不得还有这精气神。也许，魏跃和自己一样，对外面这个世界充满了倦意，真的不想出去了。要真是这样，按魏跃的个性，自己劝也是没有用的。
　　夏花告诉魏跃，自己跟母亲要去吉安山里，后半世就在那里过了，图个清静。
　　魏跃露出羡慕的神色：“你倒是过上神仙的日子了。”
　　夏花又和魏跃说了些有关小玲和小箐的话题。
　　魏跃说：“她们来看过我的，日子还过得不错；小箐这个丫头，就在电脑前坐坐，听说存款都有几百万了，我们都落伍了，都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都不知道这人世间，怎样的人才适合生存下去。”
　　会面时间规定也就二十分钟，看守示意时间差不多了。魏跃向看守瞥了一眼：“我还有几句话要讲的。”
　　看守知趣地背过身去。
　　魏跃看着夏花，像是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我原本想做个好人的，走上官场，总要有所作为，为百姓办点事体的；上了船，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我自以为在道上混过，够狠；和他们在一起，才知道什么叫心黑手辣，为保住他们的官位子，藏住他们的钱袋子，真是刀刀见红啊。”
　　夏花觉得魏跃的话有点极端，又似乎有点道理。于是点了一下头，又摇了一下头。
　　临别，魏跃又关照了一句：“你到山里过日子，也要小心了，那些乡村里的货色，半人半匪的，比城市里官场上混的，也好不到哪儿去。”
　　夏花说：“我尽量不去招惹他们就是了。”
　　回到望海，夏花就把在吉安买了房子的消息告诉了卞医生。卞医生为夏花高兴，但又有点失落，对夏花说道：“我们相识也有二十多年了，你这一走，我在望海，又少了个朋友。”
　　夏花也有些伤感：“在这个城市，我挣了半辈子钱，到头来还是一无所有；做人也就这么回事，忙碌了这么多年，累了这么多年，图个啥呀，自己都不知道；亏得你提了个醒，才想通了，就去山里过自己清静的日子。”
　　卞医生苦笑：“我是点醒了你，可点不醒我自己啊；现在这个社会，唯钱是图，竞争激烈，压力山大，脑子进水的人越来越多，我是脱不开身了，总要尽一点医生的本分的。”
　　夏花颇为感动，这样的好医生，现在真的不多了啊。虽然也收收红包，拿拿回扣，还是想着多救治一些病人的。
　　夏花说道：“你帮我把母亲的出院手续办一下，我还要处理一些事务的，后天，我就来接人。”
　　夏花把望海的房子委托给了中介，说好了每个季度把租金打到夏花卡上；然后联系了搬家公司，一些家具、细软，用的着的，都要搬到山里去的。
　　处理停当，夏花又去小玲那里知会了一声。原来经常在餐桌上一起坐坐的老朋友，夏花考虑就不去打招呼了，省得人家又要搞什么告别宴，欢送宴，欠人家一个人情。
　　早上九点，夏花来到医院。卞医生已帮夏花办理好雯丽的出院手术。
　　来到病房，雯丽就这么坐在轮椅上，毕文浩一声不吭，在帮雯丽收拾出院要带走的物品。见夏花来，也就点了个头。
　　见文浩的神情有点异样，夏花的心也痛了一下：自己就这么走了，这个帮过自己的老同学，估计也没人会来看望他了，难道就让文浩这么老死在医院。
　　夏花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文浩收拾东西，心里实在是难过得不得了，眼泪就这么掉下来了。
　　文浩挤出一丝笑意：“你搬新家了，应该高兴才对啊，不能哭鼻子的。”
　　夏花的脑子飞速开动，突然崩出了一条词汇：你要让他出来，你去当他的亲人好了。
　　这本来就是文浩妹妹的一句气话，难道……
　　文浩见夏花呆立在那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额角的汗珠子都掉下来了。难道夏花又出什么状况了？
　　夏花在脑海里摆开了战场，她要跟“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这个根深蒂固的想法较量较量。
　　足足有一刻钟，夏花的脸色恢复了平静。对文浩说了一句：“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也不等文浩回答，夏花转身跑了出去。
　　是啊，夏花本身就是说了一句，而不是问了一声，是无需文浩回答的。
　　身后传来文浩的嚎啕大哭声。二十多年了啊，文浩终于有亲人了，二十多年了啊，文浩终于可以走出这方寸之地，去感受外面管它精彩不精彩的世界了。
　　走进卞医生办公室，夏花就说：“让文浩出院。”
　　卞医生一头雾水：“你说什么？”
　　夏花又说：“让文浩出院，我签字。”
　　卞医生好像是听明白了，有点意思，估计还会有第三句话，就等着夏花开口了。
　　终于，夏花的脸一阵绯红：“我当文浩的妻子，够亲人了吧，签字还不管用？”
　　“管用，管用。”卞医生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个夏花跟文浩，其实也就是自己的病人，怎么会如此兴高采烈，为他们高兴呢。
　　是啊，文浩终于可以出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了；夏花能接纳文浩，说明夏花的那些洁癖、讨厌男人的心病，也不治而愈了；雯丽母女去山里，有文浩照应，也算有个完整的家了。
　　卞医生道：“出院手续我马上帮你办，你那个证要去补领的，喜酒喜烟喜糖一样都不能少我的。”
　　夏花笑了：“你有空到山里来，我一样都不会少你的。”
　　第四十八章
　　文浩和夏花带着雯丽，算是在翠林小筑安上家了。也不过分装饰，简简单单，看着干净整洁就行。
　　文浩还是有点能干的，按夏花的吩咐，在院子周边种了些青菜、蚕豆、西红柿什么的。
　　文浩是学过烹饪的，还当过几个月的见习厨师，夏花这个女人就不用下厨房了。买汏烧基本让文浩承包了。
　　山里人觉得新鲜，城里的男人真是犯贱，哪有老爷们做菜给女人家吃的；城里女人就是好福气，看那个夏花，也有点岁数了，被能干的老公养得白白净净的。
　　夏花就负责照料妈妈。早上就推着雯丽在山里转上一圈，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雯丽还是不说话，痴呆病嘛，有时能朝夏花笑一下，做个看不懂的手势，夏花已经蛮高兴了。
　　山里面就是清静，空气好，雯丽在夏花、文浩的照料下，病没多少起色，但精神总要比在望海时好了许多。
　　离夏花家最近的张老伯经常来坐坐的，说些山里的事情，一来二去，就把夏花他们当自家人了，山里人就是实诚。
　　夏季，天气还是比较热的，文浩去了老远的市场买了只鸭。夏天吃老鸭笋干煲，补身体的。
　　张老伯又来家里坐坐，看文浩在洗鸭子，就皱起了眉头：“你吃鸭子跟我要啊，这市场里的鸭子能吃吗？都是三十天的速成鸭，吃饲料的，打激素的，也就让城里人吃吃的，哦，你们来这里落了户，就算山里人了，总不能让你们吃这种鸭啊。”
　　文浩是大惊失色，与世隔绝这么多年，到处都有新鲜事啊。
　　夏花不以为然，说道：“我在城里吃了这么多年洒农药的蔬菜，打激素的水果，猪羊鸡鸭都是速成的，估计都产生抗体了，我有抵抗力的，吃了也不会有事。”
　　文浩就说：“那我们自家养吧，养十来只鸡，七八只鸭，每月总能吃上一只的。”
　　夏花说：“不许养，家里院子不大，我受不了那个味，还是到张老伯家去捉来吃吃，钱照付。”
　　张老伯点头：“对头，城里人来买，一百五一只，我们自家人，就八十一只，成本价。”
　　说话间，来了两个村干部模样的人，指指点点的。其中一人对文浩说：“你是户主吧，在这里种菜，是要付租金的，你们买了房子，这周边的地没有卖给你们啊，怎么能随便种呢？你看看，你的番茄秧，都快把宣传标语挡住了，要罚款的。”
　　文浩是目瞪口呆，一点交际都不会，难道又犯错误了。
　　夏花是见过世面，哈哈一笑：“呀，是乡干部来了啊，你说的情况可没人告诉我过，不知者不罪嘛，罚什么款啊。”
　　见女主人发话，知道这女人才是正主，于是说道：“你是不知道这里的规矩，上面有文件的，这次款就不罚了，这租金还是要收的。”
　　一旁的张老伯来气了：“张二泥，说什么话呢，这城里阿姨也算是我们自家人了，你娘在南坡上种了十几年草莓，拿到集市去卖，交了多少租金啊。”
　　“是二舅爷啊，只要你一句话，啥事不好办啊。”张二泥是张老伯的远亲，别看平时在人前神气活现的，再怎么横，见到长辈，立马没了脾气；山里人还是有点讲究的，不敬重长辈，村里人要有闲话的。
　　夏花转身从屋里拿出一条香烟，这是特地为卞医生来喝喜酒准备的，卞医生说过要来讨喜酒喜烟喜糖的，只好先贡献出来了。
　　夏花递过香烟，笑道：“我们刚来，张老伯就当我们自家人了，今天就算认亲戚了，以后有什么事，先招呼一声啊。”
　　张二泥受了香烟，倒也痛快：“是亲戚了，这话就好说了，你们把番茄秧往西挪挪，不挡住宣传标语也就行了，这里天高皇帝远的，谁管得着啊。”
　　夏花点头道谢。张二泥临走还招呼上了：“城里阿姨，过年去我家走走亲戚，我娘挺喜欢闹猛的。”
　　张老伯笑了，告诉夏花：“其实二泥人不错的，就是当了点芝麻绿豆官，有点头五头六了。”
　　卞医生果真应约前来，并把老婆、女儿都带来了。因为是第一次跟人家夫人见面，夏花少不了客气一番。
　　文浩要忙着做菜，有客人来，总要露一手的；夏花带着卞医生一家到山里走走。
　　一山青来一山绿，夕照映染碧水红，真是好景致啊。卞夫人羡慕得不得了：“这里的房价贵不贵啊。”
　　夏花说：“最近又涨了些，像我家大小的，也就五六十万一个院子吧。”
　　卞夫人转身跟卞医生说：“我后年就要退休的，先让夏花帮看个房子，干脆你也提前退休算了，大不了在这里开个诊所，也能养家糊口的。”
　　卞医生道：“想法是真好，城市里病人那么多，一下子也放不下啊，到时候看情况吧。”
　　夏花提议：“先买一套再说，不住人可以先租出去，按现在的势头，还会往上涨的，就是到时候卖掉，也能小赚几个钱的。”
　　卞夫人突然有些丧气：“还是再说吧，等女儿大学毕业，有了工作再说；要是年轻人一定要到大城市工作、找对象，我家那点钱，就配买点卫生间和厨房了，还是再省省吧。”
　　夏花会意，只能苦笑了一下，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文浩做菜可真有一手，一个老母鸡，几片肥油油的腊肉，数条山间溪沟里的白条，新鲜的蘑菇，山里特有的土制豆腐，还有就是自己种的一些蔬菜。居然整出了一桌颇为丰盛的晚宴。
　　席间，卞医生也不客气，喝着喜酒，还当场就讨起了喜烟喜糖。
　　夏花满心欢喜，说道：“是要谢谢你这个大媒人的，喜酒喜烟喜糖今天管够。”
　　一旁的雯丽也被这笑声感染，也“哼哼”地笑了几声，挥挥手，表达一点意思。
　　席散，夏花本已为客人腾出了房间，可卞医生一家总觉得不太方便，说是已在不远的小镇上订好了旅馆，明天一早再到集市上逛逛，买点山货，就回去了。
　　夏花知道城里人的习惯，也不过分强留，就和文浩一起送客：“反正不管你们什么时候过来，我负责招待也就是了。”
　　看到夏花和文浩恩恩爱爱的，卞医生故意问夏花：“现在还一天到晚洗手吗？”
　　夏花会意，笑笑说道：“饭前饭后，手总要洗一下的。”
　　二零一八年开春，夏花和文浩照例推着雯丽到山里转一圈，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文浩这个老小孩一路上还不忘耍几招猴拳，惹得夏花哈哈大笑。
　　“瘌痢头山。”
　　谁在说话。夏花和文浩相互看了一眼，除了他们三人，这一路也没其他人啊。也许是幻觉吧。
　　“瘌痢头山，是瘌痢头山。”
　　这一回是千真万确了，两人同时看向了雯丽。
　　雯丽的嘴巴又动了一下，看着远方：“是瘌痢头山啊。”
　　妈妈会说话了，真是奇迹啊：“妈妈，你终于醒了啊，你说哪个是瘌痢头山啊？”
　　雯丽安静地说：“就这山上，有三块大石头，不长树的，这山就像个瘌痢头了。”
　　雯丽这么一说，夏花和文浩远远望去，有一座山还真像那么回事。
　　雯丽又说：“你就出生在那儿的，山的北面，有一个农场，魏场长也是住那儿的。唉，我怎么转一圈，又回到这地方了。”
　　夏花泪都流下来了：“妈，以前的事，你都记起来了？”
　　雯丽看看夏花，又看看文浩，摇了一下头：“你都搞上对象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心里还有我这个娘不？”
　　真是哭笑不得，夏花只好拉起文浩向雯丽介绍：“妈，这是文浩，我的同学，现在是我老公，也是你的女婿。”
　　雯丽咧嘴笑了一下：“小伙子人不错的，好像菜做得很好吃。”
　　五十多岁的人，被老太太夸成了小伙子，文浩赶紧献上了殷勤：“妈，你想吃什么，我回去就给你做。”
　　雯丽看着远方出神：“弄碗好点的红烧肉，要肥一点的，你爸庭均也蛮喜欢吃的。”
　　夏花喜极而泣：“文浩，赶紧回家，做红烧肉去。”
　　听说夏花家的老太太能开口说话了，张老伯赶紧过来看看。
　　夏花正在喂雯丽吃饭，那么肥的红烧肉，老太太张嘴就是一大口。
　　雯丽红光满面的，真是返老还童了。
　　张老伯看了雯丽一会儿，突然把文浩叫了出去。
　　走到了菜园子里，张老伯对文浩说：“你对夏花说一声，老人家没几天了，总归要上这条路的，该准备的准备一下，这是回光返照啊。”
　　文浩听懂了一些，心里一阵难过，夏花还在高兴着呢，这怎么开口啊。
　　张老伯看文浩有点举足无措，又关照到：“这几天你辛苦点，让老人家吃好睡好，安安静静地走也就是了，人过八十，也算是高寿了。”
　　夜深人静，伺候老太太睡下。文浩把夏花拉进了房间，心情沉重地说：“按张老伯的经验，老太太的情况不是太好。”
　　夏花是聪明人，一下子意识到了：“是回光返照？”
　　文浩点了一下头。
　　夏花静静地流了一会泪，抬起头对文浩说：“亏得有你在，我会挺过去的。”两人的手紧紧地扣在了一起。
　　雯丽走了，是按山里的风俗办的事。出殡那天，村里的人全部出动，都来帮忙，蛮热闹的。
　　空落落的厅堂间里，挂着母亲的遗像，一对蜡烛闪烁着火苗。悲伤过后，夏花伸手拽住了文浩。
　　又起风了。漫漫长夜，有一个人相伴，真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