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另是一种味儿

　　“愣头青！”一代一录又吼叫一通，不过态度还是有一些和缓了。“工资各有不同，懂吗？你这个只讲钱的伙计！你知不知道？有的人尽管有市长的头衔，可什么也得不到，因为他对国家没有贡献，无功不受禄嘛。而我在省城工作的时候，每个月工资有几千元。不过，我很快辞去了那份工作。因为我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把财产和工资统统都捐赠给国家教育事业和遭到地震之灾的人民。”
　　“嗖！这样说来，是你也参加了地震后的重建工作了？”那个惊讶不已的农场工继续问。这里的农场工对一代一录一向都在表示惊讶。
　　“是啊，其中也有我出的一份力。”一代一录似乎不大愿意地答道，仿佛他自己在生自己的气，居然屈尊跟这样不入流的人物作这样的谈话。他想着好笑，这天晚上他确实写过一篇文章，但谁都读不懂，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现在就来一个奇文共欣赏：
　　“羊是曹操送的，但是关羽走的时候并没有带它。关羽是天下闻名的义气之士，他怎么会丢下自己不管呢？羊决定去找他。
　　“这一日，羊来到了一个叫亚细亚的地方，恰遇一只狼拦住去路。狼问它：‘你欲何往？’羊自豪地说：‘我去找关将军。’狼说：‘关将军已离去多日，你恐怕寻不着他。’‘寻到寻不到，也要等去了才知道。’狼笑了，说：‘如此说来，你也是一只讲义气的羊了。不如这样，你周济一下我，我家中几个孩子都饿着肚皮呢。’羊心想：我乃关将军之羊，岂能怕你，冲过去，一下把狼顶了一个大跟头。
　　“羊一路跑到汜水关，向一个屠户打听关羽的去向。屠户眼珠一转，说：‘如此说来，你就是关将军的羊了？’羊说：‘正是。’‘快请家里坐。’在屠户的家中，羊受到了礼遇，屠户和他的妻子还给它准备了吃喝。屠户说：‘你走了这许多日，一定累了，今夜就在我家中暂住一宿，明天一早送你上路。’屠户说‘上路’的时候，眼睛里面有一丝冷冷的杀气。羊偷眼向四下看看，发现窗外有人影闪动，知道事情不好，就借口去后院上厕所，从栅栏的空隙走脱了。
　　“羊一路走得惊险，心里只想早一点儿见到关羽。它只顾着赶路，不料在一座土山之下，失足落入陷阱。上边一阵吵嚷，数把挠钩伸下来，七手八脚把它搭了上去。羊定眼一看，为首的是一只白色母羊，正眼泛桃花地看着自己。母羊把它引到一边，娇羞地对它说：‘我早知道你的大名，不如留在山上做一对夫妻。’它说：‘我一心追随关公，怎能留在此处偷欢？’母羊感动于它有情有义，竟不为难，十八里相送，洒泪而别。
　　“羊又走了许久，只见前面不远处停着一哨人马，为首一人正是关羽。羊大喜，一路奔去。再说关羽带着刘备的二位夫人，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方脱离危险，但炊饮皆断。正无计可施时，看见曹操送的羊赶来了，不由欣喜过望，捉刀催马，大叫一声：‘真乃雪中送炭也！’手起刀落，羊还未叫出声来，头已经滚落到一边去了。”
　　问题是这个一代一录写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大家看看，他跟西方东方的谈话则另是一种味儿。
　　“中校，过去你是一个什么人？”在一顿饱餐后，一代一录对西方东方突然这样问。接着，他舒舒坦坦地靠在安乐椅上。这时，一个佣人必须站在椅子后面用扇子为他驱赶蚊虫。“在我来之前，你像个什么人？如今，我在你身上播下了一颗神圣的火种。此刻，它正在你的心中燃烧。我有没有在你身上播下了神圣的火种？你回答。我在你身上播下了火种没有？”
　　其实，一代一录自己也很可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问。然而，西方东方的沉默和困惑立刻把他惹恼了。就这样，过去能忍气吞声的一代一录，如今是稍不如意就会像火药一样爆炸。他觉得对方的沉默让他承受不了，所以非要得到回答不可。
　　“中校……你回答：火种是不是在你心中燃烧？”
　　西方东方踌躇不定，犹豫不决。其实他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为好。
　　“中校！我提请你注意：我等着。”一代一录用动了气的声调在指出。
　　“你回答呀，西方东方！”市长夫人耸耸肩膀在一旁帮腔。
　　“我问你：这颗火种是不是在你心中燃烧？”一代一录特别赏脸地又重复一遍，并从桌上的盒子里拿了一块糖。遵照市长夫人的吩咐，一只精美的糖果盒需随时放在他面前。
　　“说真的，一代一录，我不知道。”西方东方终于这样回答，但是他的眼神中充满了绝望。“也许有某种与这类似的东西……说实在的，你最好还是别问，要不然我会说走了嘴的……
　　“好！这么说，中校！在你看来，我简直卑微得不配听你的回答，你是不是想这样说？那就这样吧，算我放屁。”
　　“不，不，一代一录！我什么时候想说过这样的话来？”
　　“不，你正是想说这样的话。”
　　“我可以对天起誓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好！算我造谣！根据你的指控，我是在故意寻找吵架的借口了？那就在这种种侮辱之外再加上这一条吧。反正我什么都得忍受……”
　　“可是……我的儿……”市长夫人失声惊呼。
　　“一代一录！妈妈！”西方东方在绝望中急叫，“凭良心讲，我没有错！除非无意中走了嘴！一代一录，你别在意，我这个人很蠢，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很蠢，我说话自己听起来也是颠三倒四的……我知道，一代一录，我全知道！你不用提了！”西方东方挥动着一只胳膊，继续说，“我活着快四十年了，在这以前；直到认识了你为止，我始终以为自己这个人……各方面还过得去。其实，在这以前，我一直不觉得自己像山羊一般有罪，不觉得自己是个头号自私鬼，以致作了许多的孽事。奇怪的是，这地球怎么能承受得起呢？”
　　“对，你确实自私！”总算遂了心意的一代一录说。
　　“现在，我终于明白自己是自私的了！不，再也不能这样下去！我一定要改恶从善！”
　　“老天爷保佑！”临了，一代一录虔诚地叹了一声。于是，他这才从椅子里站起来，准备去睡个午觉。这个名叫一代一录的人物，在午饭后照例要睡一觉。
　　在红头火柴的心目中，他舅舅——西方东方是令人钦佩的，值得人们赞扬的。这也就是后来红头火柴为什么会同一代一录短兵相接，怎么也意想不到自己会突然地卷进了；本来就太太平平的亚细亚农场的，所发生的最重大事件旋涡之中的主要原因之一。红头火柴自幼失去双亲，孤身一人。那时舅舅代替了他的父亲，挑起了抚养教育他的担子。一句活，他为红头火柴所做的一切，即使是亲生父亲为亲生儿子也未必事事都能做到。所以这个红头火柴从舅舅把他收养到自己家里去的那一天起，他就打心底里对舅舅产生了难舍难分的感情。当时红头火柴才十岁，就清楚记得舅舅和他很快相处得挺好，彼此完全了解。他们一起抽陀螺，一起上山爬树，一起玩强盗抓小兵；一起从一位跟他们俩都沾着亲、却凶得要命的老太太那儿把她的帽子偷起，红头火柴当即把帽子系在风筝的尾巴上，放入高空之中。
　　好多年以后，红头火柴在省城快要进修完由舅舅负担费用的学业时，曾同舅舅有过短时间会面。那一次……红头火柴凭着年轻人的全部热情，表示着对舅舅的尊敬；同时看到舅舅的那一种崇高、柔顺、诚恳、快活和天真的气质，更使他惊异得无以复加，并认为任何人都会被舅舅所吸引。
　　自从出了大学的校门之后，红头火柴就住在省城了，暂时还无所事事。但是他深信自己在不久的将来，一定能做出许许多多卓越的甚至伟大的事业来。其实有许多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人都会作如是想。考上研究生之后，红头火柴更是很少离开省城了。他同舅舅通信的次数也相当少，仅有的几次也是在他需要钱用的时候。而他的舅舅，也从不拒绝他的要求。这时，红头火柴也从舅舅家里来的在省城办事的那些人的嘴中，听说了亚细亚农场里那些希奇古怪的事儿。最初传来的这些风声引起了他的注意和诧异。于是他给舅舅的信就写得比较勤了。而舅舅给他的回信却总是闪烁其词。每一封信都是极力只谈科学，之于红头火柴在学术方面的前途抱有极大的希望，为他未来的成就感到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