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心之忧矣 （一）

　　一
　　
　　世间的事往往出人意料，淑贞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却成真的了。没过多久，朱夫人便将永新和立己安排到绿怡轩去住了。
　　淑贞心里高兴，便和朱夫人商量着，春夏之际，西楼凉爽怡人，想把它作为临时住处避暑。朱夫人本来不同意，淑贞软磨硬泡，才勉强答应。又告诫她：“男女有别，你和永新小时候一起玩儿尚可，如今长大了，凡事要注意分寸，万不可越过一个‘礼’字，女孩子家要自尊自爱，清誉是最重要的。”
　　淑贞听母亲如此说，心里不情愿，也不得不和永新保持适当的距离，这样一来两人距离虽近了，见面的次数反而越来越少了。
　　永新似乎也在刻意躲着淑贞，有时不得不见面也只是说几句就匆匆告别。淑贞猜想：定是母亲跟他说了什么，心中亦是惆怅。
　　早晨起来洗涮完毕，吃了点儿糕点，一个人静静坐在几案旁边，拿起绣完一半的香囊，漫不经心地绣了几针。寂寞像一条毒蛇一样将她紧紧缠绕，使她感到呼吸困难，淑贞心里思忖着，一不小心，针尖刺破了食指。只听见“哎哟”一声，她忙放下绣针，看着食指渗出的一滴鲜红的血液，眈眈地看了一会儿，方用手帕拭去，然后用手紧紧捂着。直至不再出血了，她方用双手托着双腮，眼睛直直地盯着放在一旁的那个绣了一半的香囊，过了一会儿，又将双手撤回，身子向后往椅子上一倒，紧闭双眼。不一会儿又睁开了，站了起来，走到书架前，眼睛在书架上上上下下搜寻着。看见一本《浣花集》，将它抽出来放到几案上，漫不经心一页一页地翻看，当读到《思帝乡》时，不觉眼前一亮，从头到尾诵读一遍：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韦端己的这首词写得大胆又率直，可有谁能体味这个表面放荡的女子背后对爱情的执着追求呢？为了追求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即使粉身碎骨、清誉尽毁也在所不惜。这是何等的气魄？这是对爱情何等的痴狂？哪一个俗女子能做到呢？
　　淑贞为这个女子的果敢而赞叹，春香走了进来，说道：“小姐，这是新沏的上好碧螺春，您喝点润润嗓子，已经读了半天诗词了。”
　　淑贞接过茶碗，用茶盖轻轻掠去浮在上面的茶叶，呷了一口，又将茶碗放在几案上。
　　“小姐，您每天拿个刺绣做样子，背后却偷着看诗词，若被夫人发现了……”
　　“知道了，放心吧，发现了也不会连累你的。”淑贞打断她的话。
　　“小姐，论理……”
　　“先把你的大道理收一下好不好？看了半天书有点儿累了，天气这样好，想出去散散心，你帮我收拾收拾房间，等我回来再听你讲大道理，好吗？”
　　“好吧，小姐早点儿回来，快到晌午了，太阳最毒，小心别晒头晕了。”春香劝道。
　　淑贞答应着从房间走出来，走到一条铺着鹅卵石的幽僻小径上，这是通往西园里最僻静也是最近的路。小径的两旁长着郁郁葱葱的垂柳，漫天的柳絮充斥着整个小径。她顺手抓住了一个，放在手里轻轻揉搓着，软绵绵地，舒服极了。
　　柳絮，也叫“杨花”。庾信《春赋》里有“新年鸟声千种啭，二月杨花落满飞”之句，柳絮特别轻柔，形状像花一样，所以称它为“杨花”。张子野也有“永丰柳，尽日无人花飞雪”之句。却没料到文人骚客因它轻柔，便把那些作风轻浮感情不专一的女子比作“水性杨花”，连韦应物在《叹杨花》一诗中也说它“空蒙不自定，况值暄风度”。这真是对杨花最深的玷污。不过杨花的漂浮不定没有归宿感和人漂泊的人生际遇颇为相像，尤其是客居他乡的游子，见着漫天飞舞的杨花怎能无动于衷呢！“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苏东坡这首咏杨花的词真不知是在写物还是在写人！
　　淑贞边想边信步向花园走去。几朵杨花缓慢落在了她脸上，“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看着这漫天的杨花飞舞，又想起了那个因“未若柳絮因风起”而备受后人推崇的一代才女谢道韫。她虽才华横溢，可若不是出身在谢家这样的名门望族，名气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大吧？方信太史公所说：“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真是肺腑之言！而自己满腹诗书却无人赏识，连读诗写词也受约束。谢道韫生活的时代女子有才备受推崇，现在却变成女子无才便是德。淑贞悲从中来，心里充满感伤，但转念一想，谢道韫外表光环四射，心里的悲哀只有她自己知道罢了。否则也不会大薄凝之了。一代才女虽嫁到和自家一样显赫的名门望族王家，可丈夫并不像她所期盼的那样完美，“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对女子而言，这一生恐怕没有比嫁一个如意郎君更重要的事了。这样一想，她嘴角微微一抿，露出了淡淡的笑意，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英俊有才气的男子形象，是啊！我虽没有谢道韫那样的家庭背景，却有一个对我好的男人，我不是比谢道韫幸福吗？有什么好感伤的呢？但转念又一想，永新虽爱自己，父母是否同意呢？结婚是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人言可畏啊！《将仲子》里那个痴情女子对心爱男人说的话犹在耳边萦绕：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她在乎的倒不是这些令人可畏的人言，而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爱情理想能否实现。永新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能不在乎吗？何况他还寄人篱下呢！他现在不冷不热的态度也恰恰说明他是在乎的。想到这里刚才的喜悦之情顿时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淑贞轻轻踏着杨花继续向花园走去，心里越来越烦乱，不知不觉陷入了沉思之中。大约一炷香的工夫，一首小诗就构思出来了。她边走边吟道：
　　杨花扰乱少年心，怕雨愁风用意深。付与酒杯浑不管，从教天气作春阴。
　　她走着走着猛一抬头，已来到花园门前。向花园望去，一片姹紫嫣红开遍！小径上的杨花和这些开得正盛的鲜花相比太逊色了，只是这百般红紫究竟为谁斗芳菲呢？如果芳菲凋零殆尽又无人欣赏，岂不是百花莫大的悲哀，难怪红颜薄命已经成了美女的宿命。想到这里不觉泪眼盈盈。
　　“妹妹，为何一个人在这里发呆？”
　　淑贞听是永新的声音，忙偷偷拭去眼角的泪水，转身说道：“闲着无聊，出来散散心。哥哥不在学堂，功课上完了？”
　　“先生身体不适，提前下课了。妹妹为何哭泣？有什么心烦的事吗？”永新一眼就看出了淑贞眼睛发红，知道她哭过，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感慨这么美丽的鲜花却无人珍惜爱怜，不觉感伤起来：‘早春见花枝，朝朝恨发迟。直看花落尽，却意未开时。以此方人世，弥令感盛衰。’花亦如人，艳丽的保鲜期如此之短；人不如花，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永新沉默不语，他在寻思如何安慰淑贞，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语言。
　　没等永新说话，淑贞突然问道：“哥哥，你说红颜真的薄命吗？”
　　她这么一问，倒把永新问愣了，他沉思一会儿，说道：“红颜薄命的女人往往所嫁非人。妹妹天生丽质，蕙质兰心，由伯父伯母做主，找个如意郎君，夫妻自然是举案齐眉，琴瑟和谐。”
　　听了永新的话，淑贞的心顿时冰凉一片。看来母亲真的反对他们在一起，他也听了母亲的话妥协了。但淑贞还想做最后的试探与努力：“知人知面不知心，如果嫁给一个不遂心的人等到结完婚才发现，也悔之晚矣。还是知根知底靠得住。”
　　淑贞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永新又是个聪慧的，何尝不懂？他对淑贞的感情从未变过。只是他孤身一人寄居在朱府，父亲被贬他乡，朱夫人又暗示他要和淑贞保持距离，他更该有所收敛，明知不可能，何必执着强求呢？不如把这段感情埋藏在心里，对彼此都好。想到这里，永新说道：“妹妹聪慧善良，自然会有好姻缘等着。”
　　永新的婉言拒绝让淑贞感到很窘，既气又悔，气的是永新对爱情的态度如此懦弱，悔的是刚才说的那样直白，倒像是自己嫁不出去了。忙说道：“哥哥说的对，一切但凭缘分。谢谢哥哥的关心，时间不早了，我回去了。”说完，转身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