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混沌状态

　　他在黑暗中疑惑地看了看她，他一点儿也都没有弄懂她的意思。
　　“你难道不知道？在这一分钟里，你到底高不高兴和我坐一起吗？”
　　“对，我真的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希望现在是别的地方，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坐在这里。我不知道，真的。”
　　“你是不是希望你这会儿是跟蓝天非诗在一起呢？你是不是希望这会儿你已经跟她一起上了床呢？”他挑战似地问。
　　过了好长时间她才回答：“不，”她最后回答说。“我不希望。”
　　“你打算和她过一辈子！一直到你头发白了，你老了为止吗？”他说。
　　“不，”她没有经过多少犹疑就说。“我不可能想象我和蓝天非诗小姐在一块儿变成两个老太婆。”
　　“你能不能想象我变成一个老头儿。你变成一个老太婆以后，我们俩还是在一起……就像现在这样呢？”他说。
　　“嗯，不是像现在这样。”她回答。“可是我能想象……不，我不能想象。我不能想象你变成老头。再说，这太可怕。”
　　“什么可怕？变成老头吗？”
　　“当然啦。”
　　“到那时候就不会觉得可怕了。”他说。“不过那个时候还没有到哩；但是，一定会到那个时候。到了那个时候，我希望你还在我的身边。”
　　“真有点养老的味道。”她淡淡地说。她这种轻率和幽默每次总是会使她吃惊。他总是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自己大概也不明白。
　　“根本不是。”他说。她伤是他的感情。
　　“我不懂你干嘛老是扯到老的时候。”她说。“我还没有到九十岁哩。”
　　他们沉默了一段时间，两个人在沉默中心思跑到相反的方向去了。
　　“我不高兴你取笑我。”他说。
　　“是吗？”她使人莫测高深地回答道。
　　“是的，因为此时此刻我是十分严肃的。在我严肃的时候，我觉得不该随便开玩笑。”
　　“你的意思是说？别人不该开你的玩笑吗！”她回答说。
　　“是的，我是这个意思。同时，我觉得我自己也不该开自己的玩笑。每每在这种情绪上来的时候，我就变得很严肃。于是，我就不愿意让人家笑话我。”
　　她沉默了好久。后来，她含糊地几乎带着几分痛苦地说：“不，我不是在笑话你。”
　　他心中涌起一股热潮。“你相信我说的话，是吗？”他说。
　　“是的，我相信。”她回答的声调里带着一点她过去那种疲泛的无所谓态度。好像她的屈服，是因为她疲倦了。但是，他不在乎。他的心是火热的，它在高声喊叫。“那么你同意在我走以前和我结婚？或者就在牛郎织女节结婚！”
　　“是的，我同意。”
　　“好极了！”他欢呼起来。“事情就这样解决了。”于是他沉默地坐了一会，什么也不觉得。热血在他的每一根血管里激荡，像烈火一样燃烧着他身上的每一条支脉。他不知不觉地把她的两只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胸膛上。当这一阵奇异的激情渐渐平息了之后，他才似乎醒了过来又回到这个世界上。
　　“我们该进去了，好吗？”他似乎刚刚发现外面很冷。
　　她没有回答就站了起来。
　　“你已经答应了我，那么进去以前吻我一下吧。”他说。于是他温柔地亲吻了她的嘴唇，这是个年轻胆怯的吻。使她觉得特别的年轻，特别的胆怯。她的感觉是惊讶而且疲倦得要命，好像马上就要睡觉似的。
　　他们进了屋。在卧室中，蓝天非诗像个古怪的魔女那样蹲在火炉边。她转过红肿的眼睛看着他们进来，但是她没有站起来迎接。他觉得她蹲在那里回过头来瞧他们的样子有点吓人，看起来很不自然。他又觉得，在她的眼睛光里有一般邪气。他便把自己的两个手指头交叉起来，以解脱自己的尴尬。
　　蓝天非诗瞧见小伙了红光满面，神采飞扬的面孔。他好像出奇地变高了；神气了，有些咄咄逼人。白云飞即歌脸上出现了娇柔的神色；她想藏起自己的脸来，想遮住它……不让人瞧见。
　　“你们到底回来了。”蓝天非诗恶狠狠地说。
　　“是的，我们回来了。”他说。
　　“你们去得够久的。”她说。
　　“是的！我们商量好了，我们要尽快结婚。”他回答。
　　“哦，你们商量好了？是吗！哼，我希望你们别后悔。”蓝天非诗说。
　　“我也希望如此。”他回答。
　　“你们现在打算上床去吗？白云飞歌！”蓝天非诗问。
　　“是的，我现在就去。”
　　“那么看在老天爷的面子上，来吧。”
　　白云飞歌瞧瞧西方东方。他正用极其明亮的眼睛看着她和蓝天非诗。白云飞歌有些舍不得地望着他，她希望她能留下跟他在一起。她希望她现在已经嫁给他了……一切都结束了。因为她觉得跟他在一起特别的安全。她在他跟前就觉得特别的安全，觉得特别的平静。她真希望能在他的庇护下沉沉睡去，而不用和蓝天非诗一同睡去……她觉得她怕蓝天非诗。在她现在这种怅惘温柔的心情下，叫她跟蓝天非诗一起去睡觉真使她很痛苦。她想让西方东方救救她，于是她又朝他望了一眼。
　　而西方东方呢？正在用目光敏锐地观察着她，他有点觉察到她的情绪了。她不得不跟蓝天非诗去，这使他又困惑又苦恼。“我一定记住你答应的事。”他深情地一直望进她的眼睛里，望进她的眼睛深处。他似乎用自己奇异明亮的眼光把她据为已有。
　　她对他温柔而无力地笑了笑。又一次地感到了安全，和他在一起的安全。
　　尽管西方东方事先有过精心安排，可他还是遭到了一次挫折。在离开农场的那天！他说服了白云飞歌，让她陪他到天上人间结婚登记处去。作为一对即将结婚的男女，通过登记签上两个人的名字。他打算牛郎织女节回来，到那时他们就举行婚礼。末世岛屿的旅游就要结束了，他希望到了春天能把白云飞歌带到风云际会的人世间去。末世岛屿和风云际会的人世间的他们，虽然很年轻；要是谈生活，却非要积攒了一些钱不可。一个人只要有点办法，就决不应该搞得手头没有一点积蓄。因为用风云际会的人世间的婚姻观看来。是酒肉的朋友，柴米的夫妻。
　　她把他送上了开往北去的月球火车，他的目的地就是那个正在风云际会的人世间。她的大黑眼睛目送着他远去了，同时也似乎把她生活里所有真实的东西都带走了。远去的火车带走了他那奇特的红润的圆脸蛋，那面颊显得特别宽的脸蛋。除了他眉际挂上一片愠怒的乌云，或者；他明亮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死死盯视什么东西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似乎从来没有改变过。现在他脸上的表情就是这样的。火车开动了，他探身到车窗外向她告别；在回头看着她时，他面部的表情完全没有改变。脸上也显得毫不动情的样子，但是；他的瞳孔缩小了，死死地专心地瞧着。火车越飞越发远。他死死地专心地瞧着，像一只猫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火车不见了。他把远处的一块云朵看作是她，她就像是那块云朵。她又何尝不觉得自己是一块云朵呢？从看不见火车的那时开始，从火车飞上天的那时开始。她就产生了极端的孤苦无依的感觉。他人离开了她，就好像他一点东西都没有留给她似的。她也似乎什么也都没有得到。当然没有得到的是指物质，不能包括精神。因为在精神上，他的面容铭刻在她的头脑里；还有丰满红润，没有变化的面颊。也消灭不了他那挺直的短鼻子，鼻子上面两只直勾勾地盯着人的眼睛。她只记得，他笑的时候；突然皱起鼻子的样子，好像一只那样打闹着玩似地咆哮的小狗。但是，她对他一点也不了解；不了解他，不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他离开她以后，她连他的一点什么东西也没有留下。
　　硬要说留下了什么的话；那也只能说留下了一个末世，一个老了的世界。在那种世界里有两只老虎；一只在笼子里，一只在野地里。在笼子中的老虎三餐无忧；在外面的老虎自由自在，它们经常地进行亲切的交谈。笼子中的老虎向往自由，外面的老虎却羡慕笼里老虎的民主。终于有一天，它们决定换一换。
　　刚开始，两只老虎都很快乐。但不久，它们都死了。一只是因饥饿而死，一只是忧郁而死。从笼子中走出来的老虎获得了自由，却没有同时获得捕食的本领。走进笼子中的老虎获得了爱性，却没有获得在狭小空间生活的心景。
　　当然；末世也有末世的美丽，美丽得如泣如歌。
　　山似螺黛；水如温玉，天际一抹晚霞。
　　野渡横奖橹，古树栖昏鸦。
　　恬静夜，山村茅舍；老翁织网，老妪纺纱。
　　有谁识？秋风秋雨，山里人家！
　　常亿儿时；采蒿蕨，登攀悬崖。
　　曾荒山挖葛；手拨荆棘，脚踏泥沙。
　　细擦血迹啼痕；为免却，父母牵挂。
　　至今仍惦念，故里小草野花。
　　离开那个农场以后的第七天，西方东方就接到了白云飞歌的一封信，这封信是用前世和今生的通用文字写的。所以在读这封信之前，他还得学习前世和今生通用的这种文字。前世和今生的文字组成的语言；称之为阴阳语言，也被誉为“万能语言”；是一种中立，平等的人、鬼、神的辅助语言。创始人老菜叶先生；为了文学形象的需要，也是希望借助人造语消除人，鬼，神的语言隔阂……使其成为通用的无字天书语系。在这种语系里；共有二十九个字母，书写形式采用阳光雨露的办法……其基本词汇的词根来自无字天书的母语。基本语法规则十分简单；可是学习和撑握才不容易，一般而要前世……今生……来世等等三个世代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