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不是很坏

　　“哦，我也不知道。”蓝天非诗说。她有点不太情愿的样子，好像害怕别人占她的便宜。她瞧瞧白云飞歌，可是她的眼睛有毛病，眼力很差。她只看见白云飞歌的脸上经常有的那种心不在焉的神情。“怎么不说话呢？白云飞歌。”她问。
　　但白云飞歌的眼睛睁得老大，沉默不语。而那个西方东方就像是着了迷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说话呀，回答点什么吧。”蓝天非诗说。
　　于是白云飞歌微微地转过身来，好像正在恢复自觉，或者是在努力地恢复知觉。“你要我说什么呀？”她机械地问。
　　“怎么想的就怎么说。”蓝天非诗道。
　　白云飞歌说：“我随便怎样都可以。”
　　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西方东方在农场上住了下来。
　　蓝天非诗挺喜欢他。他说起话来总是那样柔声细气，彬彬有礼；他从来不谈自己，总是愿意听她说话。并且，是那样聪明地带点嘲弄味道地大声笑着。
　　他很乐意地帮忙干活，不过并不多干。他喜欢拿着猎枪独自出门去守候，去观察。他有非常敏锐的不掺杂个人感情的好奇心，这种好奇心仿佛永远都不会疲倦。当他独自一个人悄悄地藏在那里观察的时候，他就觉得特别地自由自在。他特别地喜欢观察白云飞歌，他认为她是个很怪的人物。她的身段像个英俊的年轻男人，激起了他的兴趣。当他望进她乌黑的眼睛里时，他心里有点什么被勾了出来，使他情绪高涨、特别兴奋。而这种情绪很迫切，很隐秘，他不原意叫人看出来。况且她说起话来总是又可笑又精明，使他不由自主地笑出来。他决定进一步试探一下，他已经身不由已地被吸引住了。不过他还是暂时地放下了关于她的念头，带上猎枪到森林里去了。
　　他回家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伴随着黄昏，下起了十一月的沥沥细雨。他在窗外看见屋内火炉中跳跃的火焰，这火焰在四周漆黑建筑物中间跳荡着。于是他思忖起来，如果这块地方能够属于他，那倒也是一件好事情。接着他脑子里闪过一个精明的打算，为什么不把白云飞歌娶到手呢？！他在田野中间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手里拿着僵硬的兔子，盘算着这个主意。他的脑子惊讶地等待着……它似乎在计算着，接着他对自己默许似地古怪地笑了一下。是啊，为什么不可以呢？到底有什么不可以的地方！这是个好主意；就算它有点可笑，那又有什么关系？她的年龄比自己大了一些，那又怎么样？没有关系。他一想到她那双乌黑的，惊讶的、脆弱的眼睛时，就对自己狡猾地一笑。其实他比她大，因为有朝一日，他会是她的主人。
　　这种打算他甚至对自己也不肯承认，对自己也保守秘密，一切都还毫无把握呢。他还得慢慢地走着瞧。是的，他还得看形势。如果他不是小心地进行，她就会对于他的这个主意嗤之以鼻。他明白，尽管他很狡猾，但如果他单刀直入地走到她那里，对她说：“白云飞歌小姐。我爱你，我想娶你。”她必定回答：“滚出去，我可不喜欢来这套玩意儿。”这就是她对男人和男人们的“玩意儿”所持的态度。他如果不小心谨慎，她就会恶狠狠地冲着他说一大串非常刻薄的讽刺话，还要把他永远地从农场上和她心中驱逐出去。
　　他得慢慢来，他得像打猎时想法逮住一头鹿或者一只山鹬一样去逮住她。假如要是就那样走到森林里对鹿说：“请你倒在我的枪口下面吧。”那才是一点儿用处都没有呢。不，这是一场持久的微妙的战斗。如果真打算逮住一条鹿，你就得紧缩身体，把自己缩进自己的身体里面，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就偷偷地走进山里去。在你打猎的时候，怎么打是无关紧要的，最要紧的是你的感觉。你一定得变得非常地仔细、狡猾，要做好不让它逃掉的充分准备。它就好像是天意，是你自己的命运追上并且决定你猎取的那条鹿的命运。从一开始，甚至在你还没有看见猎取物的时候，一场像催眠术一样的奇怪的战斗就开始了。你自己的灵魂就是那个猎人，甚至于就在你还没有看见任何一头鹿时候，它就已经出了窍……还紧紧地附在那条鹿的灵魂上面；而那条鹿的灵魂则挣扎着想逃走，甚至在鹿还没有闻嗅到你的气味以前。
　　这是一场又微妙又深奥的拼意志的战斗，它是在无形的世界里进行的。这场战斗，一直持续到你的子弹射中目标以后才能结束。当你确实激动到了极点，当你终于进入射程内，这时……你完全用不着像射一个瓶子那样地去瞄准。是你自己的意志把子弹送进你的猎取对象的心口，子弹飞向目标的行程就完全是你自己命运投入鹿的命运的行程。它发生得像是一个极其强烈的愿望，象意志的一次最高行动，而不是一条凭着聪明想出来的诡计。
　　西方东方的气质用他自己的话说，有点儿像他的爷爷……但也不像是一个军队的首长，更不像是什么逮属于那个连队的士兵。他要求自己就是像年轻的猎手那样去猎取像白云飞歌这样的猎物，让她成为自己的妻子。因此他微妙地把全身合拢来，好像退缩到自己的内部去了，使人几乎看不见他。他还不清楚自己应该怎样着手进行察看事，况且白云飞歌像兔子一样多疑，因此他的外表上仍然装出一个只打算在农场只住两个星期的、愉快而有点古怪陌生的小伙子的样子。
　　那天下午，他在锯烤火用的木柴，本来可以烧天然气。可他们都不喜欢天然气的那个时代，便要创造西方东方孙子那个时代的环境。这就是西方东方的前世，白云飞歌、蓝天非诗那一代人的显著特征。
　　黄昏降临得很早，还在下着寒冷剌骨的雾，天已经黑得快看不见东西了。劈柴桩子旁边已经码起了一堆锯短了的木块，他还在忙着锯最后一块木头。白云飞歌走了过来，顺带着把木头搬进屋里或者搬到棚子里堆起来。他干活只穿着一件衬衣，并没有注意到她。她不太情愿地、好像有羞怯似地走了过来。他看见她弯下腰去拾取劈得十分光洁的木柴，就停下了锯子。一道光焰闪电般顺着他的神经一直传到他的腿上。
　　“是白云飞歌吗？”他如此年轻的嗓音在沉静地问道。
　　她正在垒木柴，听到这话就抬起头来。“嗯！”她说。
　　他在昏暗中低头望她，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她。“我早就想和你谈一件事。”他说。
　　“是吗？什么事！”她说。在她的声音里出现了恐慌，但是她还能控制住自己。
　　“喏！”他轻柔而微妙地拉长了声音，这声音穿透了她的神经。“你猜会是什么事？”
　　她直起身子……两手叉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又觉得有一般突如其来的力量在他心中燃起。“唔！”他说，声音柔和得像一下轻轻地抚摸，像猫爪子轻轻地碰了一下那样不像是声音，而像是感觉。“唔，该怎么说呢？我要你嫁给我！”
　　白云飞歌好像不是听见，而是感觉到了他的话。她徒然费力地转过脸，好像她的全身一下子松散了似的，头微微偏向一边，沉默地站着。
　　他似乎弯着腰在朝她隐隐约约地微笑，她觉得他的身上射出了一丝丝的小火花。于是，她突然说：“别跟我来你那套胡闹的小把戏。”
　　西方东方的神经颤抖了一下，因为他没有打中目标，他需要用一点时间来镇定自己。于是他说话了。他的声音充满了奇妙的柔情蜜意，好像他是在不知不觉中抚摸她：“噢！那可不是胡闹，绝对不是胡闹。我说的是心里话，我说的是心里话，你为什么不相信我的话呢？”他的话听起来显得很委屈。但他的声音对她是起了奇妙的作用，使她觉得浑身松弛……懒散无力。她在内心的某个地方挣扎着想恢复自制力。有好一阵子她觉得自己已经被打败了……打败了……打败了。这几个字在她的心中晃来晃去，就像她马上要死了似的。她突然说话了：“你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她带着转瞬即逝的一丝藐视神气说。“简直是胡闹。我的年龄大得可以做你的母亲。”
　　“不！我当然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我……明白。”西方东方柔和地坚持说。好像他想把他的声音灌输到她的血液里去似的。“我完全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你也不是大得可以做我的母亲，这话完全不对。而且就是那样，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论我们两人的年龄有多大，你都可以嫁给我。年龄对我有什么关系？年龄对你又有什么关系？与年龄毫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