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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作品名称:青砖      作者:燕新社      发布时间:2018-07-14 18:10:22      字数:5463

  送给养大坨急中生智
  受褒奖四人难解乱麻
  
  岳夫人把饭菜准备齐全,像往常一样先打发走金贵,回头招呼岳保忠吃午饭。岳保忠在院子里正催促几个伙计套车,时间紧迫,他向夫人交代几句,待伙计们一切准备停当就同大家一起到伙房粗饭淡菜吃了一些,然后随车队奔向马官桥。丈夫出门赶脚已是家常便饭,岳夫人目送几辆大车驶出院子。
  马官桥步兵二营营部,黄子辕卧室。岳保忠把四根金条、大大一堆纸币和一些零散的金银首饰摆在黄子辕的面前,这让黄子辕的心里瞬间有些内疚。不过很快他人性中的邪恶还是吞噬掉了良心,内疚没有改变他罪恶的本意。
  岳保忠赎回了抚顺煤矿的物资,押着车连夜把货物送到矿里,矿上几乎停顿的生产重新得以恢复,总算没有受到大的影响,煤矿上下皆大欢喜。不过,这些天煤矿挖掘出来的优质块煤统统供应给发电厂和炼油厂,不再供给民用,不得已车队尽拣些不赚钱的劣质粉煤拉回沈阳,好歹没有跑空车。也许是这些天的焦急和劳累,岳保忠回到家里就病倒在炕上,连续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茶不思饭不想,满脑子里都是郑福胜等六人的安危。
  暂且放下沈阳发生的事情不提。话说四月初的长春,沉睡过一个漫长冬季的大地,万物复苏。然而,枪炮的轰鸣声、殊死的喊杀声和被炸毁的建筑物的倒塌声时断时续,到处是残垣断壁。马路旁刚刚吐绿的杨树、柳树被炮弹炸倒、烧焦,横七竖八地躺在散落的砖石瓦砾里。街道上人迹稀少,工厂、商店、学校大部分停产、停业、停课,城中百姓多数逃出城区,流离失所,留下的人饿死、冻死、炮弹炸死、枪弹射死者不计其数,长春近乎变成死城。
  从火车站广场通向城区的大小马路、街道都设立了路障、岗哨。沙包堆砌的掩体架起机枪,楼顶上也构筑起工事。城边高层建筑物上的国军用掷弹筒、重机枪不时向城外的解放军阵地投射炮弹和扫射子弹,国民党郑洞国统领的新七军、60军等十万国军日夜坚守着这座孤城。
  东北民主联军自一九四七年下半年开始发动“冬季攻势”以来,国、共两军交火已经持续半年的时间。解放军兵临城下,围而不攻,围点打援。国军也不敢轻易突围出去,只有等待沈阳的援军。被困在长春城中的国民党军队,每天仅靠从沈阳飞来的一两驾运输机空投下极其有限的物资维持日常需求,竟是杯水车薪,城内的军需物资、粮食、医药等补给严重匮乏。
  离长春城西北十几里地有一个不足二十户人家的屯子。屯子坐落在一片丘陵中,沟壑从横的山坡上长满柞树和榆树,山水汇集的一条小河从屯子北面饶过,当地人叫它“二道沟”,屯子就叫“二道沟屯”。
  这两天,身穿农民服装的国军武装人员把屯子悄悄封锁起来,屯子后山沟的林子里聚集下百十辆马车,大车防雨布下装满粮食和弹药。驻守沈阳的国民党二零七师运输队奉命将这批给养偷运进城,以支援被困长春多日的国民党守军。
  国民党整编二零七师步兵二营的陈中明副连长,被任命为车队队长。他身跨一只冲锋枪,右手拿着一个蒙着红绸布的手电筒蹲在沟口的土路旁,目不转睛的盯着远处。大约午夜三点,夜幕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土路远处黑暗中一束红光闪了两下,陈连副赶忙向对面回照三下。品字型三个黑影像野猫一样从远处向陈快跑十几步,然后停下来再照两下,陈中明重新回复三次光照,双方的联系快捷而默契,陈中明与三个城内来接头的国军军官简单的交谈了几句,便迅速召集车队上路。
  马去銮铃,蹄裹厚絮,大车一辆紧接一辆从山沟里出来上路。这天夜里天空布满乌云,夜空下着细淋淋的小雨,身上的衣服都已经湿透,雨水中掺杂的冰凌打在人们的脸上像刀子在割,大家忍耐着寒冷,不敢出声,跌跌撞撞的行走在泥泞湿滑的路面上。距车队二十多米几个端着冲锋枪、轻机枪的大兵走在前面,陈连副前后照应行进中的队伍。
  大坨的两匹菊花青和大青骡子满载一车粮食排在队首,是全车队的头车,老福胜和其他几辆保盛源的大车也装满粮食、武器弹药搀杂在车队中间。黑暗中,每辆车套牲口的缰绳拴到前一辆车的后车沿,摸黑行进。百十辆大车排成一字长龙,蜿蜒一里多地,周围旷野只能听到淅淅刷刷的下雨声。车队在黑暗中大约前行一个小时,前面的一个大兵一歪一滑的跑回来让大坨指挥车队停下。紧急停车使车队引起一阵骚动。
  不远处,被解放军破坏过的一段土路,几小时前刚刚修复,现在经雨水冲泡,竟又塌陷出很大的一个土坑,横在路的中间。陈连副布置人员警戒,随后从后面赶过来,指挥大家取土回填。包括随车押运的士兵和赶车的民工共计一百多人,而工具仅有不到十把工兵铲,大家从田地里只能用衣服兜泥土往坑里填,人多杂乱,又没有合适的工具,忙了好一会回填进展不大。
  “谁,口令!”
  距离道路不到三十米的地方,两个解放军游动岗哨凭借手电筒的光亮,透过细雨隐约看到晃动的人群,迅速卧倒在田地的泥水中。
  “什么人?口令!”解放军的游动哨又问了一次,手电光里慌乱的人群向四处逃去。卧倒在泥水中的解放军扣动扳机,向人群连射几枪。
  “哎呦”有人叫喊一声,“扑通”倒在泥水里。抢声一响,又见有人倒下,民工们更加惊慌失措。
  紧急中,陈中明端起冲锋枪向共军游动哨扫射过去,一面高声喊叫:“卧到,不要跑”。
  对面的两人迅速分开依靠田埂还击,一个人投出一颗手榴弹,落在人群不远处爆炸,一个国军士兵和一个民工倒在血泊中。长长的车队乱作一团,几匹受惊的马匹拖着大车冲出土道翻陷在田地里。
  许多国军士兵就地卧倒,架起机关枪集中火力射向解放军的游动哨,密集的子弹雨点般倾泻过去,很快田埂那边安静下来。
  仅仅过了两三分钟,一颗高高升起的照明弹把夜空照得如同白昼,同时轻、重机枪声夹杂着迫击炮弹铺天盖地的向车队覆盖过来。枪炮声中两个班的共军沿着战壕快速出击,对车队形成包抄。照明弹下陈中明拼命的呼喊,指挥押车士兵稳住场面,而此刻车队和民工前进无路,后退不能,情况非常危机。
  “嗖——轰”一颗炮弹在栓子身旁爆炸,冲击波掀翻了马车,把栓子推出几米远掉进泥泞的田地里,破碎的麻袋和散落的高粱埋在栓子身上,他眼前一黑昏迷过去。
  老福胜从开始就没离开过自己的马车,枪炮声中他解开系在前辆马车后沿的缰绳,一直用手抱住辕马的脖子稳住马车,任子弹从头顶、身边飞过,打在遮盖着粮食的防雨布上。
  照明弹下金宝和李东海随人群从老福胜身边跑过。老福胜大声呵斥到:“兔崽子,往哪跑。快去看好你们的大车,牲口和大车要是有一点点闪失,我打断你俩的腿。”老福胜站在枪弹和风雨中抱着辕马毫无惧色,金宝和东海很快就从惊慌中缓定下来,借着照明弹的光亮二人找到自己的马车,不再顾及横飞的子弹。
  就在车队千钧一发之际,路旁山丘上预先埋伏在那里的国军六七处火力点同时响起枪声。几挺轻、重机枪居高临下阻止住围攻过来的共军,密集的火力迫使十几名解放军的士兵躲进战壕里抬不起头,陈中明借机组织力量把战壕里的共军士兵打的回撤下去。战场上出现短暂的间歇,夜幕恢复到以往的宁静。
  大坨躲在大车旁一手拉住缰绳,一手抱住菊花青的脖子,就在枪声停息难得平静的瞬间,他“忽”的一声站起,手中挥舞马鞭,赶起马车径直冲到路中央的坑边。大坨侧开车身,掀开防雨布,拔出车后的绞棍,放开揽货的傻绳,背靠装满粮食的麻袋用尽平生的力量,奋力倚靠。马车上高高垛起的麻袋晃动了几下在细雨中“轰隆”一声倒落下去,装着高粱米的麻袋顷刻填满土坑。大坨的马车压着麻袋率先冲过土坑,接着一辆辆大车发疯般的紧随其后,好似一股滚滚奔腾的洪流。
  照明弹的光亮渐渐散去,天空又回到黑暗中。老福胜、金宝、东海三辆大车跟随着车队拼命的向前冲过去。人和马匹都大口的喘着粗气,湿漉漉的身上冒着热气。突然,金宝觉得脑袋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一颗弹片击中了他的头部,黑暗中他只是感得淋在脸上的雨水不在那么冰冷,流进嘴角的水有淡淡的咸味。金宝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拉车的三匹牲口身上,他和大车随慌乱的车队不停地向前奔跑,奔跑。
  刚才大坨的这一意外举动,陈中明看在眼里,更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下令扔下十几辆被炸毁和陷入泥土里的大车及数十匹马匹,带领手下的弟兄汇合接应的国军,保护着车队边打边跑,逃进长春城里。
  天色放亮,雨过天晴。临时改为军需仓库的一所学校,院子里停满卸下货物的马车。金宝头上缠满纱布,暗红的血从纱布里渗透出来,沿眉宇染红半边脸颊,一只眼睛肿成一条细逢,他坐在车上捧着嘴巴任由李东海往嘴里喂饭。
  老福胜抱着头蹲在地上发愁,自打卸完车,巴掌长的小烟袋就不曾离开他的嘴巴。呛人的关东烟,换了一锅又一锅,烟雾中他理不清这些天都发生了什么。货物无声无息扣押在马官桥已经十几天,东家和抚顺煤矿现在会焦急成什么样子?而眼下,车队连人带车又困在长春。金宝头部受伤,栓子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如栓子一旦有个好歹,栓子媳妇临产在即,大人孩子性命攸关。我郑福生还有什么脸去见金宝、栓子的家人,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保盛源的东家。我对不起栓子媳妇呀!对不起岳东家!!我郑福胜有几条命可以抵过我犯下的罪过呀!!!老福胜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渗出,顺着深深的皱纹散去。
  大坨躺在车厢板上,湿漉漉的身子下铺垫着几条麻袋,这些天里发生的事情让他憋屈得几乎要爆炸,他记恨马官桥陈中明一伙人扣下了保盛源的人、车和货,正是姓陈的这个混蛋连欺带骗迫使车队走入绝境。金宝负伤,栓子失踪这笔账要统统记在陈中明和躲在后面的黄子辕两个混蛋身上。大坨把引起这一连串事件的仇恨暗暗埋在心里,他绝不会放过这两个仇人。
  车队夜闯长春,使得困守孤城的国军一下子补充了一两百吨的粮食、弹药,这让长春城防司令部郑洞国司令异常兴奋。他把电话挂到新七军军部,对着话筒操着一口浓重的湖南家乡话向新七军军长李鸿说:“健飞呀,这些天一直郁闷,昨天夜里总算给我打了个漂亮仗,我看哪天咱们得庆祝庆祝,也好壮壮军威。”郑洞国停顿一下,马上接着说,“呵,这样,你尽快搞一个通令,对这次战斗有功人员予以嘉奖,通过表彰鼓舞、鼓舞低落的士气。”
  电话这头的李鸿赞许的答应下来,刚要撂下电话,听筒里又传来郑洞国的声音:“健飞呀,我想昨天新进来的车马、人员你找人统计登记一下,这拨力量交给你组成一支直属队,配备起精悍的战斗人员,专门负责运输给养。你若没有异议就拟一个方案,把嘉奖和组建直属队两个报告一并报到司令部。”
  “司令想的极是,组织、充实部队力量非常必要,司令如果没有其它指示,撂下电话我立刻去办理。”
  打扫一新的学校操场上排列着七八十台马车和军民两个方队。一个方队由身着美式制服和美式装备的国军官兵组成,钢盔闪亮,队列整齐。一个方队由着装破旧杂乱的民工组成,大家交头接耳,或倚或歪。操场前方的领操台支起一面横幅,上面写到“三十八师直属大队成立暨护送给养战斗英模表奖大会”台上、台下的几个军官,军装笔挺,台下分列两排,胸前斜跨冲锋枪的士兵昂头挺胸,很有精神。
  “郑长官到!”随着门卫士兵的高声报道,一大一小两辆吉普车驶到台前,郑洞国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上台子。
  “弟兄们,我郑洞国闲话少说,今天的长春被共军围困得似铁桶一样,其危机形势各位有目共睹。但临危复命,同甘共苦,誓与长春共存亡乃党国军人之职责,我郑洞国愿同全城官兵一起战到一兵一卒,手枪里的最后一颗子弹是留给我自己的。几天前,二零七师运输队在陈中明中尉的带领下在护送给养的战斗中前仆后继,英勇向前,打出了青年军【1】的军威。如若全城十万党国官兵,几十万民众都像运输队的弟兄们那样不惧生死,我肯定地告诉大家:‘共军撼山易,撼长春难。’”话音刚落,有人带头高喊“撼山易,撼长春难”。部队开始振奋起来,就连混乱的民工队伍也被这位长官朴实的讲话所吸引,大家认真地听,还有人不自觉的鼓起掌来。
  “弟兄们,就在我十万将士浴血奋战,誓死守卫长春之季,卫长官派你们给长春守军送来粮食和弹药,此乃雪中送炭,尽而缓解了危城艰难竭蹶之局面。我赞赏二零七师运输队的弟兄们在千里运送的路途中不畏困难,关键时刻动作神速,敢打敢拼,不怕牺牲,立下了战功。你们是我长春守军的榜样,我感谢你们。”
  “我军一向奖功罚过,长春防总决定对此次战斗中的立功人员寓于嘉奖。同时,为保证长春粮食、弹药供给长期稳定,经报东北剿总批准,从今日起成立长春防总三十八师直属大队。原二零七师步兵二营中尉副连长陈中明在此次战斗中表现神勇,特破格晋升为三十八师直属大队少校大队长。”郑洞国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几名军官,说,“下面请新七军军长李鸿宣读受奖人员名单,三十八师师长史说宣读直属大队组织机构及各级官员名单。”
  郑洞国的讲话极具煽动性,会场掌声四起,口号声此起彼伏。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接下来李鸿宣读的受奖人员名单中,大坨被授予东北剿总颁发的“东北剿匪战斗三等功”,授铜质奖章一枚,金圆券两千元。最后公布直属大队的组织机构,史说宣读“任命郑植为直属大队副大队长”。话音一落李东海、金宝惊呆了,老福胜傻眼了,大坨几乎失聪,两耳嗡嗡地响。不对吧!四个人都认为这个副大队长应该是另外一个叫郑植的人,这个“郑植”绝不是大坨!然而,任命恰恰出乎几个人的意料。
  一枚奖章、两千块钱、直属大队副大队长。荣誉、金钱、升官这三件老百姓最梦寐已求的好事,把大坨同陈中明鬼使神差的捆绑到一起,大坨竟然成为了保盛源仇人的帮手。眼下长春城被解放军包围得水泄不通,谁能出得去,逃得掉,唯有接受收编,任人摆布才是唯一出路。
  大坨、老福胜、李东海、金宝同一百来个被征用的民工和他们的车马统统被编入国军建制,稀里糊涂的加入了国军,承担起为长春守军运送物质给养的任务。
  不过大坨始终把仇恨铭记在心里,从未改变。正是:
  长春城下杀声起,
  一队车马送补给;
  难得猛汉急生智,
  困在曹营学关羽。
  
  注释:
  【1】国民党整编二零七师是军级建制,因全军平均年龄仅有二十岁,是国民党军队中战斗力非常强劲的部队,被誉为“青年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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