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七窍玲珑锦盒（五）

　　接亲的进院子了，鞭炮声、哄笑声填满前后几进院。
　　不知道谁为顾心懿蒙上了红盖头，也不知道谁进来传的话。翠英和新叶儿一边一个搀着她走出闺房，走向老堂屋。她不在乎是拜祖宗牌位还是向父母叩头，只是机械地照做。祝巧真和不知道是谁的人在前面边走边拉家常，那股子浓郁的桂花头油味，指定是祝巧真发出来的。今早为她盘头事还在嘟囔可惜了新买的头油。因为她不喜欢那些，她喜欢洋洗头粉①里带的淡淡罗兰香。
　　不记得反反复复地起来跪下多少次，也不想记，甚至有跳过这一天的念头。可惜她做不到，只含含糊糊记得父亲说的那句：“去吧，顾家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着，你永远是我顾清源的心头肉。啥时候想回来叫季堂陪你，再不然叫新叶儿送个信，你顾叔随时接你去。”她的心好难过好难过，坐进轿子后才敢流下眼泪。这一走还能随便回来？那道门不再有二虎守门？既然是心头肉，还要狠心将我丢进狼窝里头？
　　轿子一摇三晃向前走，出了南顾家胡同向东，晃悠悠地进入东口南街往北走。新叶儿说路线是直行到楼东大街左转，到文岳楼右转进楼北大街，署道西街口左转，直行到新姑爷家。顾心懿却没听进半个字，满脑子回想着樊俊生昨天晚上的话。是，她可以等，等他完成理想回来找她，但她不是任命。如果季家真是传说中的那么可怕，她宁愿犯七出②被扫地出门，但她会坚持活下去。她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回来，她相信“乐伯伯”说过“一锁一芯一把匙，择一人许一世情”的道理，她相信没有择错樊俊生。
　　路过文岳楼拐弯时，轿帘被风揭起二指宽个缝隙，顾心懿不经意间通过盖头角看两眼外面。路边看热闹的人非常多，猛然间瞄见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俊生妈。帘子瞬间垂下，她只看到俊生妈拉着人说话时的表情有点焦虑。她好希望那是他，纵然他没胆量抢亲，起码可以多看他一眼。不，不见也好，试问有哪个男人愿意承受心爱女人他嫁？他的脑子是用来想大事的，不该承受这样的悲伤。想法一闪即过，她的心也随着轿帘恢复到正常波动范围。
　　到季家以后也是机械性地拜这个拜那个，比在顾家还多。顾心懿的双腿完全麻木了，光是新叶儿那句：“新叶儿替我家小姐谢谢亲家……”至少上百遍。直到被一条红绸拉进东跨院新房里，她的双腿才算得到解脱。和她拜堂的那个人出去了，她仍然被盖头蒙着。翠英站在她旁边，新叶儿在桌子跟前忙活一阵，把红封子整齐地摆到她家带来的木箱，过来报个数字也站在那。她明白这里就是季家，是她的新房，她的称呼将被这家人叫做二少奶奶，只有新叶儿和翠英才会叫她小姐，她们才是她的自己人。
　　这天她滴米未进，翠英和新叶儿轮换着吃过午饭。晚饭她还是没吃，也搞不懂为什么不吃，两个丫头也陪着没动地方。夜渐渐地深了，她的心莫名恐慌起来，继而演变成害怕。夜深了狼就会现出本性，她明显感觉身子在颤抖。
　　门敲了两下没等回应就被推开，一个沉重的脚步伴随着浓郁的酒气从外间到里屋。通过盖头角缝隙她看到一个人歪歪斜斜靠近，她的心快跳破了。她听到新叶儿和翠英叫声姑爷出去了，还带上门。一只大手扯掉她的盖头，一双迷离的三角眼出现在她面前，还有刺鼻的酒气熏得她想吐。她慌忙逃到旁边，她想回家。
　　一只大手猛得拉住她的胳膊，一下子把她甩倒在床上。她跳下床冲向外间，就在门闩触手可及时，又被拉住，往里间拖。她急切地求救：“救命啊！翠英，新叶儿——”
　　门开了，新叶儿探进头问：“怎么了？小姐？”
　　她还没说话就被推倒，那人瞪着眼冲着门口喊：“去你妈的！臭丫头！要看老子洞房吗？”“哐啷”关上门串了闩。
　　她爬起来再次跑，却被那人抓住扯破嫁衣。丢到床上后她再次窜下去要跑，仍然被他甩倒，拉着脚踝拽回去……她哭了，满脸泪水。他却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用力把她丢到上床，一件件撕扯她的衣服……她拼命地挣扎，拼命地流泪，除了流泪别无它途！
　　这一夜，是她最难熬的一夜，她一次次挣扎却被强硬地蹂躏，直到天亮都没合过眼。那个人在呼呼大睡，她却在哭。她哭了整天，眼睛哭得红肿，一直没离开过这个房间。婆婆、小姑子都来叫过她吃饭，她谁都不理，只是哭。直到半夜新叶儿提醒她休息，因为天亮后她们和新姑爷回门③，老爷太太看到她这模样会难过。
　　她终于睡了，美美地睡到太阳升起。这一夜那个人没来，所以她才能睡好。洗漱过由新叶儿陪着去前厅见一家人。那些假里假气的假亲热，却让她记住那些人。仪表斯文满脸笑容的是公爹季文华，一口一个闺女叫着的是婆婆季韩氏，跛着一条腿满脸胡渣的是大伯哥季广，刚靠近就是浓郁香脂④味的小姑子季莹，说话时摇头晃脑比手画脚的是小叔子季晸，小三角眼的衣冠禽兽是相公季堂。
　　吃过早饭准备回门，季堂亲自选大小十几个礼盒；安排个叫黑五的两撇小胡子套好马车，搬凳子让她和新叶儿、翠英坐进车厢。出门后季堂也上车，黑五和另一个丫头二妮在车辕两边斜坐着手扶礼盒。从署道西街到顾家胡同这段不长的路，顾心懿明白不少道理。比如二妮说的成婚后就是婆家人，回娘家不像做姑娘时自由，说话也要报喜不报忧；举止行为必须显出夫妻和睦，避免两家新亲生嫌隙。她这才想起那年喜儿回门时一脸的做作表情，感情每个女人都要经历。再有季堂温和谦卑的关怀、满脸斯文的浅笑、一口一个“咱爹”“咱娘”的热乎劲，让她深深体会什么叫虚伪。
　　在顾家这一天里，顾心懿身边都是祥和的氛围。大家都是满脸笑容，亲热地招呼，似乎整个顾家上上下下都盼着她回去。她发觉父母也跟以前不一样，口口声声地关心她是不是住得惯吃得惯，母亲更是拉住她的手抹眼泪。住不惯吃不惯又能如何呢？以前要这么在乎干吗不问她乐不乐意嫁过去？
　　这天晚上季堂又住进她房里，她没有再竭力挣扎，也没有哭。但这并不代表她不痛苦，她决定咬牙忍受，她要熬到樊俊生回来接她。她记住他说过的“只要心不死，就一定有希望”，等着他的胜利荣归。
　　从拜堂后的第五天开始，季堂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楼东大街的商行、店铺以及卍记锁铺。与其说他们回忆小时候的情景，倒不如说拐弯抹角打听卍十三。几天后的傍晚，吃过晚饭。季堂让胖丫给房间摆了果盘泡上香茶，随后支走翠英、新叶儿，拉着顾心懿坐下聊天。季堂先是云天雾地地说了一阵岳父、岳母多么好，顾叔和巧真姨多么和气，说得顾心懿有些莫名奇妙，本就不愿跟他多说一句话。季堂忽然话锋一转，温和地说：“听说这卍十三的手艺天下无双，我要是能见识见识他该多好啊！”
　　“那就找街坊邻居们打听去，十年前很多人都光顾过卍记。”顾心懿淡淡地说。
　　“夫人，喝茶。”季堂笑着换了杯热茶递给她。她没接，她不喝茶，削好皮的梨子也没碰。只听他接着说，“那些人能有个什么好货色？据说卍十三有个压箱底儿的玩意儿叫什么七窍玲珑锦盒，那上面才显出他的真本事。”
　　“哦？”顾心懿瞬间明白了，他所以今天这么殷勤，冲的无非是她的七窍玲珑锦盒。心想要说没那回事儿他也不能信，索性把心一横冷冷地说：“那是我私人的东西，里面也没啥。我爹娘都从没过问，任何人都别想打它的主意。哪个要想来硬的，除非我死！”
　　“呵呵呵，夫人说那里话？谁敢？哪个敢起歹心，我季堂也不会放过他！呵呵呵，夫人喝茶，吃酥梨。”季堂笑着站起来，拍了拍顾心懿的肩膀转身出去。
　　夜深了，顾心懿想睡觉又担心被季堂半夜回来叫门吵着，就让翠英过去试探一下。
　　翠英胆子本来就小，所以拉着新叶儿一起。两人小心翼翼地来到书房切近，忽然听到里面发脾气：“混账东西！明儿个继续给我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是季堂的声音，吓得两人不敢走了。接着又听见黑五连声应承：“是是是，小的明白！”
　　“哼！谨慎着点儿！别让旁人起疑！”又是季堂的声音，像是在极力压制着。
　　“是，二少爷，没别的吩咐，小的下去了。”黑五平时就唯唯诺诺。
　　这两个丫头吓得硬是不敢去书房，转身回到顾心懿住的屋，把听到的话原模原样回给顾心懿。她倒不是很惊奇，迟疑一下冷冷地说：“这帮狼崽子不定又害谁！你俩别走了，取铺盖睡外屋。”
　　她们本就在害怕呢，听这话连连答应。她们相信季家人就算再坏，对顾家小姐也会顾忌几分。
　　季堂这一夜没有再回来，大概是又在书房睡。
　　两天后的早上，大家都在前厅吃早饭时，顾心懿让新叶儿回房取发卡，竟发现二妮在她房间翻找着什么。新叶儿一问，她居然狡辩说帮少奶奶收拾房间，新叶儿赶忙跑回去当众汇报给顾心懿。旁边正吃饭的季堂听了勃然大怒，叫黑五立刻把二妮拉过去，当众打了三十下马鞭。随即警告所有人，谁再不经二少奶同意进那屋，逮住就要打折手脚。
　　二妮这件事的震慑力的确很大，很多下人都不敢靠近顾心懿房间了，就连送茶水、食物、打扫院子都没人敢单独进去。然而事情并没有因此告一段落，反而愈加让顾心懿觉得不安。她时常睡觉时听到“悉悉”声，房里的物件也总是不在原来的地方，到白天仔细推算又不大可能。因为自从二妮挨打之后，别的丫头甚至不敢到这院来，自由出入的只有翠英、新叶儿、季堂。
　　这天临睡觉的时候她忽然有些心慌，就到梳妆台前拉开从娘家带来的梳妆箱。抽掉最下层的小抽匣吓得魂飞魄散：锦盒不见了！她的宝贝七窍玲珑锦盒不翼而飞！
　　外间的翠英和新叶儿听见叫声赶忙进来，从地上扶起脸色苍白的顾心懿坐到床边，仔细一问也是面面相觑。她们都不知道化妆箱有夹层，更不知道七窍玲珑锦盒的事情。但事情终究是发生了，而且对她们而言是头等的大事，因为顾心懿在床边“呜呜”地哭着。这天恰巧季堂出门办事情没在家，新叶儿就跑去报告老爷。
　　季文华刚睡着听到新叶儿叫，赶忙起身穿衣服。他老伴韩氏也唠唠叨叨地出来看，当面问究竟。听说是新媳妇儿的宝贝丢了，这还了得，老两口立马叫管家韩八斤喊所有人。大儿子、小儿子、闺女、丫鬟婆子、护院几十口人到季堂的东跨院门口集合。点完名就差一岁多的小外孙，还有出门办事的季堂、黑五。季文华亲自逐一盘问，谁来送过水，谁来晾衣服，连谁啥时辰路过跨院门口都查问遍，也没人见过巴掌大小的一个铜盒子。问完了又开始全家大搜查，新叶儿、翠英各带几名护院，挨个房间寻找，为表示公允连老两口住的屋都找个遍，也没找见锦盒或者相似的物件。
　　这一夜整个季家谁都没睡好，可是终究是一场徒劳，到天蒙蒙亮才宣告结束。季文华夫妇到顾心懿屋里劝了好一阵，才悻悻地回房补睡回笼觉。顾心懿又整整哭了一整天，翠英和新叶儿急得在旁边直抹眼泪儿，却也帮不上忙。
　　季文华觉得事情闹得有点过大，为避免有闲话传到南城顾家人不乐意，眯一会儿早上饭没吃就过去了。先向顾清源赔礼，说什么管束不善闹了家贼，委屈了新媳妇儿，以后会严加管教。顾清源压根不知道锦盒是怎么回事，只当是她的玩意儿，笑着安慰亲家。说小孩子被惯的矫情，别理她过几天就好了。聊了一会儿，季文华起身告辞。他认为顾清源没有表面看的这么轻松，早些年就有谣传顾家有传家宝，现在装沉稳是怕外人知道惦念。
　　顾太太等季文华走后过去跟老伴商量，她认为女儿确实受委屈了，无论丢什么值不值钱，都表明这是季家人欺生。顾清源虽然不认同，但也担心女儿和公婆不愉快，就让祝巧真吃过午饭探望一下。并给她带话，心情不好就回娘家小住，不要为小事影响得家庭不睦。
　　祝巧真见到顾心懿时她还在哭，就在旁边好一番安慰，也转达了她父亲的意思。可她还是哭个不停，祝巧真只好唉声叹气地回去，猜想她定是受了大委屈。祝巧真出季家大门正好碰到骑马回来的季堂，他问明原因让她稍等，进门备上厚礼陪着她一起回顾家。见了顾清源可劲儿责备自己，跪地上发誓回去彻查，绝不让顾心懿受这样的委屈。顾清源夫妇急忙把他拉起来安慰，聊了一阵让他回家。
　　季堂到家后果然搞起大动静，他让除了顾心懿以外的所有人，包括他父母都站在院子里。亲自从他和黑五的房间搜起，连厨房、粮仓都没放过。完了又让所有的下人相互举报，对找出锦盒有功的赏一千块银元。直到深夜仅仅搞出来几个偷过胭脂、米、肉的丫鬟厨子，无奈地让大家各自回房。
　　第二天早上，顾心懿打算收拾一下回娘家住几天，打开化妆箱小抽匣竟发现七窍玲珑锦盒还在里面。拿出来一看可不是咋的，莫非昨天是产生幻觉？还是最近心情不顺得了疑心病？翠英和新叶儿见后也像见鬼似的左瞧瞧右看看，昨天看的时候确实是什么都没有，下手摸也是空荡荡。
　　二少奶奶的宝贝失而复得的消息，半盏茶的时间传遍季家。季文华和韩氏也是诧异得很，赶忙跑过来看。三个儿子、女儿已经都到了。当他们看到顾心懿面前桌上的七窍玲珑锦盒不由得惊叹。锦盒长、宽、高都在六寸左右，青铜色哑光拉丝面⑤上精雕细琢着栩栩如生的芙蓉花瓣；六个面的花纹一模一样，丝毫没有拼接痕迹；每个花瓣的暗纹和点点花蕊清晰可见，无论从那个面看都是正面。更堪称绝妙的是完全看不见任何的缝隙，哪是盖哪是底，完全看不出是个盒子。卍十三的技艺真是非同凡响，原来坊间这个传说是真的！
　　经过这件事顾心懿更加小心翼翼了，化妆箱几乎不会离开她、翠英、新叶儿其中一个的视线。睡觉时窗子关严，两个闩子串门。七窍玲珑锦盒的名声也传开了，顾清源夫妇都亲自来看过，但谁也没要求顾心懿打开看看，他们在乎的只是女儿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季家的人碍于面子也不好提，因为顾心懿说过里面只是私人物品，不值钱。于是，又有流言蜚语说季家有祖传宝贝，名字就是七窍玲珑锦盒，里面的东西被杜撰成多个版本，总之就是世间罕见价值连城。
　　几天后一个下午，季堂带着她、翠英、新叶儿到书局溜达。回来时在文岳楼转盘看到樊俊生母亲，还穿的上次那件衣服，还是满脸倦容的跟别人搭话。有季堂在她不便过去打招呼，回去后让翠英再过去打听。谁知翠英回来说樊寡妇疯了，逢人就问见没见她家小生，问她别的什么都不知道。顾心懿一想，大概是他到西北走了，他娘牵挂儿子才变得神智不清。真想替他照顾母亲，可惜她现在身为人妇，不方便，就剩同情的份。
　　三月底，顾喜儿随着韩福光到济宁、聊城两地的行署例行视察。最后刻意在娘家住两天，理所当然地要和好姐妹顾心懿说说知心话。季堂知趣地把妻子和两个丫头送去顾家，还派胖丫一起过去伺候小舅妈。这次相聚，顾心懿觉得喜儿变化很大。说话文雅富有亲切感，浑身上下散发着新时代女性气息，不像婚礼那段时间满口的虚情假意。
　　韩福光要回省城了，顾喜儿恋恋不舍，临走又邀请顾心懿到省城小住几天散散心。她也觉得应该换个环境休息几天，继续呆季家她会发疯的。她跟季堂和公婆一说，他们也同意。于是，两姐妹一起去省城济南，顾心懿自然带着翠英，还有她的化妆箱。
　　
　　注：①早期的粉状洗发用品。②七出指的是:无子、淫佚、不事姑舅、口舌、盗窃、妒忌、恶疾。是对于古代男性休妻的标准理由。③也称归宁,是指女子出嫁第三天首次回娘家探亲。④早期化妆品，一种膏状乳化体，含油脂成分较多，具润肤作用。⑤经过打磨处理的板材表面，使其形成规则的纹路。作用是不易刮花，即使剐蹭也不易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