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奔跑的孩子>第二章

第二章

作品名称:奔跑的孩子      作者:曹含清      发布时间:2018-07-06 10:11:21      字数:5310

  母亲四处求医,希望把我的口吃治好。有一天她带我到县城的一座医院去。
  一名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医生打量着我说:“你跟着我念——四四方方一座城,城里住着十万兵。”他见我仍然哑默不语,又高声重复了一遍。
  母亲在旁边望着我低声说:“家树,跟着医生念!”
  “四……四……四方——方……一……”我的声音不断地停顿、拖长,像是将一个个沉重的铁球从喉咙里吐出来。
  他皱了皱眉头,让我仰着脸,张大嘴巴。他一只手摩着我的头,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强光手电筒在我的口腔里照来照去,像是电影里的警察拿着手电筒在黑暗的山洞里搜寻藏匿的逃犯。
  “大夫,我儿子是不是口腔发育不良?”母亲露出急切的神色。
  “这孩子的口腔发育正常,没有什么毛病。”医生审视着我说,“他的口吃可能是遗传病,你们家人还有谁口吃吗?”
  “没有。”母亲停顿了三四秒钟,若有所思地说,“不过听村里的老人们说孩子他爸爸的爷爷口吃,十多岁才开口说话,长大后也说话磕磕巴巴的。”
  “噢,这孩子的口吃准是家族遗传病。基因隔了几代人照样可以遗传的。”他断言说。
  “唉,这基因是啥东西,这么可怕!”母亲心里咯噔一声,望着医生说。
  她的脸上笼罩上一层愁云惨雾。她真不希望我一辈子口吃。
  有的祖宗将一件珍宝或者一片宅地遗留给后代,让后代坐享其成。我那祖宗倒好,将让母亲犯愁的口吃遗传给我了。从医生的语气与母亲的脸色上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病的孩子。
  “大夫,如今医疗水平比之前提高很多,你们应该可以治好口吃的。”
  “治疗口吃,关键是要孩子自我治疗。这第一啊,要让孩子克服心理障碍。孩子要敢说,做家长的千万不要因为他说得不好就责骂他、吓唬他。第二是孩子自个儿平时要注意矫正。既然说话结巴,就慢慢说,一句话拆成两句话说,逐字逐句地去说。第三嘛,是要让孩子做辅助练习——练习伸缩舌头。”医生说着示范了一下动作。他伸出自己红红的舌头,又缓缓缩了进去。“就像我这样,每天至少一千下,要坚持下去。”
  我跟着医生吐了一下舌头,好像家中的小黄狗趴在太阳底下吐舌头似的。心想这医生真可恶,让我每天至少伸缩舌头一千下,我的舌头还不变成伸缩变形的弹簧!
  回到家后我和家桦坐在电视机前看着电视剧《西游记》,看到孙悟空挥舞着金箍棒打妖怪的场景我便站起来手舞足蹈。
  母亲把我从布沙发上拉起来,逼着我对着落地镜伸缩舌头。她坐在木椅子上紧盯着我,嘴里数着数。我觉得她数得很慢,每个数字像是橡皮筋似的被故意拉长了。当她数到八百多的时候,我的舌头已经麻木了。我从镜子里看到她一脸严肃的神情,她正在认真地监视着我。
  我俯身瞅了一眼小黄狗,它正趴在我脚下喘着粗气,竟然也伸着长长的舌头望着我,好像是在模仿我的动作。
  “妈、妈,我、我太……累了,让……小狗替我——伸舌头吧。”我按照医生的嘱咐,逐字逐句说。
  “胡说,让狗替你伸舌头,狗也不口吃!”母亲笑着说。
  她见我额头上冒着汗珠,露出心疼的表情。
  “哥哥,妈妈说狗也不口吃——妈妈的意思是说我们不口吃的人是小狗。”家桦坐在布沙发上咯咯笑着说。
  “家桦,你越来越刁钻古怪了,竟然挑起我的字眼儿来了。”母亲说着,目光轻轻掠了一下家桦,又将脸转向我说,“家树,你先喝点水,然后继续练习。”
  我如蒙大赦,跳到布沙发上一边喝着水,一边和家桦一起看电视。
  父亲回家后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他嘴里叼着烟卷,像个大烟囱似的喷云吐雾。腾腾的烟雾在房间里四处弥漫。
  “爸爸又吸烟了,快熏死我了!”家桦捂着鼻子喊着。
  “孙福来,去外面抽烟,别熏着孩子。”母亲高声说,“我今儿个带着家树到县城的人民医院看了医生。医生说要让孩子敢说话,不能责骂孩子。打今儿个起,你不准再骂孩子,更不准吓唬他。”
  父亲满脸疲惫,将烟头擩在玻璃烟缸里。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哼,我小的时候伶牙俐齿,差一点儿去当相声演员。家树一点儿不像我,不仅长得尖嘴猴腮,还胆小如鼠,最可恼的是他口吃,简直是个大笨蛋,这哪儿像是我的儿子!唉,这是老天爷对我的惩罚么?”
  “孙福来,家树没有你说得那么差劲儿。你从不好好陪他,不关心他,更不会观察他。你要多观察孩子的优点。”母亲满脸愠色,嗓音越来越高。“你说他不像你,难道他不是你的亲生儿子吗?”
  “唉,黄鼠狼下崽子,一代不如一代了。”父亲摇着头说。
  “孙福来,谁是黄鼠狼,谁是崽子?”母亲怒气冲天。
  “呃,我没说谁,我说的是虎父出犬子。”
  “孙福来,你说自己是老虎,呸,你顶多算只猫!幸亏家树不像你,像你一样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那孩子这辈子就完蛋了!”母亲回头看到我和家桦正在倾听他们吵架,她立刻缄口不语了。
  父亲气得额头上青筋暴起,说:“咳,孩子他妈,我有那么坏吗?好男不跟女斗,我找人打牌去。”
  他说完摔门而走,随后面包车的发动机声嗡嗡的响起,车灯的光线从玻璃窗上折射在房间雪白的墙壁上。“嘭”的一声关车门的声音,车轮窸窸窣窣碾着地面,车灯的光线在墙壁上渐渐消退。
  我猜想父亲又去县城找那一帮狐朋狗友打牌赌钱去了。有一次我不经意间听到双喜悄悄对酿酒师傅说,父亲在县城与人玩牌赌钱,几场下去输光了钱包里的钱。酿酒师傅听后咂着嘴说:“他呀,沾上了赌博,早晚要败家的。”
  母亲每天督促着我矫正口吃,疗效却不如人意。一天她从集市上一名江湖老中医那里找来一些偏方。她把茴香、桂皮、花椒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在石臼里捣碎,把它们掺合在一起放在煤炉上用砂锅煮,好像是在炖一锅大杂烩。
  那碗药煮好后她端到我面前说:“家树,喝了这碗药你就不口吃了。”
  我瞥了一眼那碗药,只见它又浓又黑,难闻的气味令人作呕。我皱紧眉头,根本不愿意喝。
  母亲又说她在这碗药水里放进去了很多冰糖。它看着难看,却像汽水一样清甜爽口。我根本不相信她的话,捂着鼻子躲避。
  她见我难以哄骗,把药碗放在桌子上,撸了撸袖子,狠着心把我按倒在地。她的左膝盖压着我的一只手臂,右膝盖顶着我的肚子,左手掰着我的嘴巴,右手端起药碗往我的嘴巴里灌。那黏黏稠稠的药水顺着我的嘴巴向下流淌。我躺在地上两腿翻腾,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哭喊声。
  “哎,我还以为你家在杀猪嘞,原来是在喂家树药水。”赵奶奶听到我的哭喊声急忙赶了过来。
  这种偏方对我毫不奏效,枉费了母亲的一片苦心。
  从那天起,每当我在饭桌上吃炒菜吃到茴香与花椒的时候,心脏就狂跳不止,生怕母亲再会把它们捣碎后放进砂锅里煮成药水,然后逼着我喝下去。
  医生看不好我的口吃,偏方也不管用,母亲便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神仙了。
  赵奶奶说观音菩萨居住在遥远的南海,却时时观看着世人的所作所为,聆听着世人叫苦喊冤的声音,将观音菩萨的神像供奉在家中可以保佑我不再口吃。于是母亲在集市上卖瓷器的货摊上买来一尊观音菩萨像放置在厅堂的桌子上。她常常在它面前毕恭毕敬地烧香磕头,祈求我能言语通顺,消病弭灾。
  在繁杂喧嚣的大千世界里,我的声音过于微渺,观音菩萨似乎根本听不到我的声音,更眷顾不到我。我就一直是一个口吃的孩子。
  一只布谷鸟在村庄的上空飞旋啼叫,倏然停落在草垛旁的老榆树上。它的叫声清越婉转,像是大自然的生物钟奏响的音韵,在天地之间飞扬回荡。
  我想大自然是世界之王,统辖着世间万物。它坐着气势雄伟的车辇巡视天下,春夏秋冬好像只是车辇的四个车轮,任其纵横驱使。车辇所至,或百花烂漫,或稻麦飘香,或黄叶飘零,或大雪纷飞。我们在大自然的车轮之下承受它的辗轧,享受着它的爱抚,渐渐习惯了它的凶残暴虐与温柔多情,平平静静接受它所给予的一切。
  麦田里的麦穗已经灌浆饱满,弥散着清爽甜柔的麦香。蓝天与大地仿佛筑造成了一座宏大雄伟的酒窖,太阳成了酿酒的熊熊火炉。空气糅合着馥郁的麦香迅速发酵,将麦田的风景酝酿成了令人沉醉的玉液琼浆。
  风吹过大平原的时候,在阳光的映照与白云的衬托下麦浪翻滚,苍莽澎湃,一直奔涌到广袤辽远的天际。这种景象是平原特有的气质与风度,比大海华美,比高原丰盈,比丘陵壮丽,比高山富有活力,比森林富有温情。
  赵奶奶坐在用玉米棒子皮编织的蒲团上唱着农谚:“芒种忙,麦上场。麦熟一晌,虎口夺粮。”她的声音虽然沙哑粗涩,却富有韵律。
  我站在她身旁,听到她唱到“虎口”二字不由心惊,心想难道是老虎下山了,跑到村子里的麦田上来撒野了吗?
  “现在麦子熟了,暴雨就是老虎。一场大雨下来,很多麦子会倒伏在地上,会造成大量减产。趁着天晴,我们要赶紧收割麦子。”赵奶奶唱完农谚,给我解释说。
  “我再唱一段豫剧《小二黑结婚》。我年轻的时候在打麦场上给全村的人唱,都说我唱得好。”赵奶奶低着头清了清嗓子,一张笑脸像是一朵向着太阳绽放的向日葵。“清凌凌的水来蓝盈盈的天,小芹我洗衣到河边。二黑哥哥到县里去开民兵会……前晌我也等啊,后晌我也盼……”
  我是她唯一的听众,静坐在木凳子上听她唱戏。她的嗓音犹如一只只绚丽多彩的蝴蝶,挥舞着翅膀轻拂着我的耳膜。
  屋子外面的太阳又大又红,像是一个巨大的火球在空中缓缓滚动,将村子里的屋顶、院墙与树木熏染上一层红彤彤的色彩。布谷鸟在村庄上空飞翔,欢快地叫着“割麦割谷,割麦割谷!”在村巷里玩耍的一群孩子嘬着嘴学着它的叫声。
  “妈,咱们今儿个要把西地的两亩麦子收割了。”赵奶奶的儿子二傻迈过门槛走进屋子里。他的声音瓮声瓮气的,与哞哞叫的黄牛有几分相似。
  “好,咱们去割麦子去。带上一壶清水,再带上两把镰刀。”赵奶奶迅速起身,嘴里喃喃说,“割麦无老小,一人一镰刀。”
  二傻戴上草帽走到手扶拖拉机旁,将镰刀、麻绳、铁叉与荆条篮子扔进铁皮车斗里,拍了拍我的小脑袋说:“家树,等割完麦子,堆起了麦秸垛,我们可以爬上去玩蹦蹦床游戏,晚上围着它们捉迷藏。”他右手拿起铁摇把使劲儿启动拖拉机。
  手扶拖拉机浑身一阵哆嗦,嘟嘟的响了起来,排气筒里冒出一圈圈黑烟,弥漫出一丝丝浓烈的柴油味儿。
  赵奶奶用葫芦瓢从水缸里向塑料水壶里舀满一壶清水,准备带到麦田里等口渴的时候喝。她撅着屁股爬上铁皮车斗。
  我像个伶俐的小猴子踩着车轮攀上车斗,拿起赵奶奶的草帽戴到头顶,向她和二傻做了个鬼脸。
  “你呀,别添乱了,收了麦子咱们好好玩耍。”二傻说着,把我从车斗里抱下来。
  “家树,麦田里的太阳很毒,怕晒坏你。你去找小伙伴们玩耍吧。”赵奶奶笑着说。
  赵奶奶的丈夫很多年前患痨病死了。她的大儿子大傻长到二十多岁与村里的一位姑娘定了婚,商定到了第二年腊月举办婚礼,可是临近婚期大傻才发现那位姑娘竟然与人通奸怀孕了。他悲愤之下悄悄喝下一瓶农药,当二傻走进他房间里的时候发现他已经身体僵直,断气了。那瓶喝了一半的农药静静地立在床边。
  按照我们鲁湾的风俗,未婚早逝的人是不允许埋进祖坟的。当天大傻被埋葬到了村北头的乱葬岗上。赵奶奶坐在他的坟前悲恸欲绝,哭骂着他太鲁莽,不该这么轻生。随着四季的更迭,她深深的悲伤淡化成了听天由命的豁达与隐忍。
  悲伤与痛苦恰像沉重的垃圾,我们只有把它们远远抛下,生活才会快乐。然而有些悲伤与痛苦与我们的灵魂紧紧黏合,成为生命的一部分,我们始终抛不下,销不毁,只好将它们掩藏在快乐的背后。
  赵奶奶在众人面前爱笑爱唱,可是有好几次我偷偷发现她独自在屋子里凄怆落泪。我猜她一定是想起了死去的大傻。村里人都说她心胸豁朗,谁知道她的笑脸背后藏着撕心裂肺的悲伤呢!
  她与二儿子二傻相依为命,将一堆堆的日子有声有色地打发了。
  二傻的学名叫赵德斌,就像地栗儿的学名叫荸荠一样。村民们叫不习惯他的学名,便一直喊他的小名。我与家桦喊他二傻叔叔。他长得腿短头大,黝黑敦实。一双眼睛凸起在脸庞上像是两个大大的果肉果冻。
  村里人都说他傻气,说他驽钝,还说他是丑八怪。人们看着他奇怪的体型与鸭步鹅行的走路姿势脸上就笑开了花。很多人常常和他开玩笑,说他跳进河里就是一只活生生的大青蛙。他不但毫不生气,反而傻里傻气地将两条罗圈腿屈伸,双臂向前摇摆,摆出一副蛙泳的姿势,把人逗得笑弯了腰。
  他见了孩子们总是笑嘻嘻的,像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我和小伙伴们总爱与他玩耍,在我们眼里他不仅滑稽可爱,还多才多艺。他制作的弹弓、木陀螺和风筝有模有样,灵活好用。
  他用树杈与皮筋制成弹弓,兴冲冲地领着我们到村旁的槐树林里打鸟玩。我们远望到一只红头、花羽毛的啄木鸟正在啄着树梢。他大手一挥让我们停下脚步,又猫着腰“嘘”了一声,示意我们不要发出任何声音。我们屏着呼吸望着那只啄木鸟。他握着弹弓蹑手蹑脚走近它,动作像是动画片里偷鸡的小偷。
  啄木鸟丝毫没有察觉,用又长又尖的嘴巴哒哒的啄着树梢。据说树木与人一样,也会得病,而啄木鸟是它们的医生,它将针头似的嘴巴凿破树皮,钻进它们肉里钩出病虫,它们的病就好了。现在想来,我们是在干扰“医生”为“病人”看病。唉,我们这群无法无天的孩子!
  二傻走到树下,将一粒石子夹在皮筋上,两手用力拉弓射弹,“嗖”的一声把石子射了出去,正打在啄木鸟的翅膀上。它惨叫两声扑棱棱的跌落在半空,忽然又飞起,转眼就飞得没有了踪影。我们为二傻喝彩,都说他弹弓玩得好。
  那时候二傻真是村子里不折不扣的孩子王,我和小伙伴们都是他的小喽啰。
  麦子收割之后,田野里留下一层短短的麦茬儿,显得空空荡荡的。西瓜、玉米、棉花这些植物蓬勃生长,似乎急着填补麦子的空缺。
  村庄旁边堆起了很多麦秸垛,宛如一座座山岗。
  二傻带着我们爬到麦秸垛上玩耍,齐声唱着童谣:“麦秸垛,忽闪闪。大小孩儿,都来玩。”皎洁的月光下我们在一座座麦秸垛之间奔跑着、喧哗着。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