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老君的忠告

　　秋收时，田茅一家住在粟田区，第九十六窟。有三户蓝田的邻居和他们住在一起。这四家，一家一个通铺。每个通铺之间都用荆篱隔开。
　　田茅家的大铺有四个双人床那么大。田茅兄妹和他的父母，各占一个铺位。有一个矮桌可以放在床上吃饭，还有一个壁洞用以放置生活用品。
　　神农进入赤田，扰乱了原本生活在粮林中动物的生活。狼奔豕突，聪明的都逃向天山去了。三见倒不能上天山，陷入了任人宰割的境地。
　　秋收期间，神农被特许，每百户可日杀五只三见倒，改善生活。因此在赤田的临时居所旁边，每百户都有一个绿篱，用以圈养三见倒。因为三见倒数量极多，而且极易捕捉，所以绿篱内的三见倒，个个身大体肥。
　　贵族们平日吃惯了三见倒，这时对三见反倒没有了兴趣。他们骑着磁马手舞磁剑，专猎难逮的动物尝鲜。神农在抓够了三见倒之后，为了进一步改善伙食，也拉起兽网，加入到打猎的大军之中。从粮林到天山，到处都是打猎的人们，一眼望去甚是壮观。
　　粟田是赤田的千层粟区，面积很大。千层粟是一种落叶灌木。果呈穗状，粒似腰果。红花季是北国千层粟的大季，再加上近一个月没有大风，粟田处处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田茅父亲是百户神厨，秋收时与另外七对神厨，负责一百户粟农的做饭工作。赛磁归来，田茅兄妹帮着父母挖菜、择菜、洗菜，忙得不亦乐乎。
　　午饭是粟饼烩三见倒。百总、百督及其一帮亲信，只吃廋肉，把肥的都咬下来吐在地上；而且占的多吃的少，吃不完的全都倒掉。
　　田茅心中不快，忍不住嘟囔了两句，刚好被百总亲信听见。百总是个睚眦必报的人，立刻惩罚田茅父母，白天做饭夜晚打猎，全天不能休息。田茅刚要分辨，百总那帮亲信直眉瞪眼就想打他。田茅的父母假意打了田茅几下，趁势把他赶出厨房。
　　田茅漫无目的地走在粟田的阡陌上，心中万分恼悔。田茅有个习惯，生气的时候要解手发泄胸中的郁闷。刚巧这几天肚子也有点不舒服，到处急着找地方拉屎。
　　共生男女这点很不方便。一旦一方身体出现问题，就会打乱两人共同的生活习惯。田茅解手时，茅娃不解手也得陪着闻臭气，这令茅娃十万个不乐意。
　　田茅千求万求，茅娃就是不予配合。田茅一时性起撩起长袍就往下蹲，茅娃只好妥协说：“走吧走吧，找个僻静地方，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在密林深处，田茅找到一棵大树，在树根处挖一个小坑，就准备解手。
　　在树下挖坑解手是怡乐园人的一种风俗。一来可以为粮树施肥，二来也可以保持环境卫生。
　　田茅快速撩起衣服，蹲下去却干放屁却拉不出屎来。熏得茅娃捂着鼻子不停地抗议。
　　田茅看着茅娃难受的样子，脸上露出坏坏的表情吟道：“汝安知吾屁之臭乎？初闻有酒气，再闻有脚气，三闻奇臭无比必晕厥。汝岂知吾屁之威力乎？若北国之雷闪，南国之网盾，皆不如吾屁之威力也！是故我与诸总督每小有争端，皆忍而不发，非惜之也，实惧其威力失控也！”
　　这时候，田茅的肚中突然若翻江倒海一样乱响。田茅又吟道：“肚，肚中无云干响雷，一声，跟着一声催……”
　　吟到此田茅卯足了力气，脸憋得通红，只听“咔嚓”一声，直接拉到了身后的树干上。他扭头看了一眼，满脸陶醉地连叫几声舒服，一口气把诗吟完：“忽听‘咔擦’一声响，树上倒插一支梅。”
　　“好诗，好诗。”一个苍老的声音，有气无力地喝彩。
　　田茅惊视四周，没有发现任何人。他赶紧擦完屁屁，站起身问茅娃看见没有。
　　茅娃踮起脚，用指尖向一个方向轻轻一点。就见一片千层粟林的后面，隐约有一个须发俱白形容枯槁的老者，伏在一匹落地的磁马上，看着这边惨笑。磁马后面是一个粗壮的妇人，看样子他们好像遇到了麻烦。
　　“少年，”那老者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赤田啊！”田茅奇怪地说。
　　“是哪国的赤田？”
　　“当然是北国的，还能是哪里？”田茅更奇怪了。
　　“哎呀，食不甘呀，寝不寐呀，你们可害死老君我了。我这把老命就要丢在北国了呀。”那老者一听说是北国，拍着磁马大哭起来。
　　“老君，你是老君？”田茅不住地打量眼前这个瘦弱的老头。无论如何也不能与那个可以与頌熙彻夜辩论的智慧老人联系到一起。
　　那老者并不理会田茅的问话，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诉说：“我没磁了，磁马也没磁了。我们还迷路了，闯到了北国……呜呜呜呜，我活不成了呀，呜呜呜。”
　　君妇哄小孩似的把老君的头揽进怀里，轻拍着背安慰。但君妇越安慰，老君哭得越伤心。
　　茅娃忍不住问老妇：“他就是圣者老君吗？你们到底怎么了，我们怎么才能帮你？”
　　君妇一边安慰老君一边回答道：“怡乐园只有一个老君。我们家住天山老君洞。今天我们本打算到南赤田的家，与食不甘和寝不寐会面。出门后，发现四面八方都是野兽。老君磁弱体重，磁马又飞不高，被那些野兽一追，稀里糊涂，就来到这里。现在我们的磁马没磁了，老君也需要续磁保命，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这对儿少年，如你们能帮忙，老君定会感激不尽。”
　　续磁就是充磁。一般人充磁都在紫田，老君充磁却在天山老君洞。
　　“你叽里咕噜说什么废话呀，呜呜。”老君唏嘘着埋怨君妇道，“他们年纪那么小，呜呜……穿着素衣，家里也没地位，呜呜……还和我们不是一个国家，呜呜呜呜。老君完了，老君这回真的完了，呜呜呜呜。”
　　老君哭得更伤心了。
　　老君说的素衣是指穿单色衣的平民。茅娃实在不忍心老人这么难过，摇着田茅的手央求道：“咱们就帮帮他们吧！”
　　田茅是个有主意的孩子。他不答话，是因为脑子在想问题，并不是不想帮助老君。只见他眼睛滴溜溜直转，心想老君磁弱体重自然骑不成磁马，自己年幼磁强难道也骑不成吗？突然，他一拍大腿说：“有了。”把老君和君妇搀下磁马，拉着茅娃骑上就走。
　　茅娃迷迷瞪瞪，跟着田茅骑上磁马，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老君挣扎着伸出手去，委屈地哭问：“你们干什么？你们怎么敢抢我的磁马？！”
　　君妇挡住老君的手说：“你别冤枉孩子们了，孩子是想帮我们哩。”
　　听说田茅兄妹是想帮助自己，老君这才将信将疑停止哭闹。
　　田茅兄妹骑磁着马在粟田里左转右弯，不一会儿消失在千层粟林中。
　　田茅走后，老君絮絮叨叨埋怨君妇：“他们要是把我的磁马骑走了怎么办？他们要是叫神来抓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你在这里趴着不动就有办法了。横竖都是一死，也许这孩子真能救我们呢！”君妇嗓门一大，老君立刻不说话了。
　　不一会儿，田茅兄妹骑马来到了赤天崖下。
　　在赤田，百总和百督都有专用的窑窟。午饭后出工前，神农门都要休息一会儿，外面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百户中被称作百灵鸟的年轻夫妇，正在公屋内陪百总、百督跳舞、唱歌。百总和百督的磁马并排放在洞口。
　　田茅见四下无人时，悄悄把老君的磁马与百督磁马并排停在一起，转身却骑上百总的磁马飞快离去。
　　因为田茅兄妹身轻，所以磁马飞得很高。磁马几乎是在粟林顶上飞行，不一会儿就找到了老君休息的地方。
　　老君看到田茅兄妹回来了，身后并没有抓他的士兵，高兴得像孩子一样拍着腿直笑。君妇说：“我没看错吧！这孩子真的是救我们来了。”
　　田茅得意地把磁马停在老君身边，拍拍马鞍说：“这匹磁马归你了，赶紧骑着去找你的学生们吧。”
　　“你是怎么弄到这磁马的？不用问，你一定有办法……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有爱心的孩子，可爱的孩子，有前途的孩子……我看好你！”老君开心得像一个孩子，语无伦次地说。
　　在君妇的搀扶下，老君爬上磁马。伏在马鞍的后面，他一连迭声地催君妇快走。君妇说：“你也不谢谢孩子。”
　　老君转了转眼珠忠告田茅说：“不要信頌熙，不要冲动。”
　　怡乐园的少年们都很喜欢颂熙。田茅不解问：“我为什么不能信颂熙？”
　　老君答曰：“颂熙的哲学有问题。”
　　“颂熙不是你的学生吗？你的哲学与颂熙的哲学有什么区别？”
　　田茅的问题，让老君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老人家固执，干脆关了磁马，趴在马背上和田茅说话。
　　“颂熙，虽然是我的学生，但因为思想偏激，学问也偏激。我的哲学，是循序渐进的哲学；而他的哲学，却是突飞猛进。这就是，我们两个之间的区别。”
　　“但是，”田茅较起真来反问，“我怎么知道哪一种哲学好，哪一种哲学不好呢？”
　　老君说：“循序渐进的，哲学，是一种尊重社会，尊重客观现实的哲学。共识是这种哲学的核心。它要求，神类在发展的过程中，首先，要找到共同点，在不产生，激烈冲突的情况下，共同进步。这种哲学的优点是，实现过程不易察觉，没有激烈对抗，没有，大的灾难，而且，发展过程没有大起大落，方向可控。缺点是，进步速度慢，甚至徘徊不前。”
　　“突飞猛进的哲学，是一种破坏现有社会秩序，不尊重客观现实的哲学。真理是这种哲学的核心。它要求，神类在发展的过程中，用真理，战胜一切，用真理推动社会发展。这种哲学的，最大优点是，发展极为迅速。缺点是，实现过程容易产生激烈对抗，造成社会动荡，甚至给人的生命，都带来巨大的威胁。而且，发展过程，大起大落，极易出现，反复。”
　　田茅听到这里大惑不解问：“难道坚持真理不对吗？一个人为了真理而牺牲也不值的吗？”
　　一口气讲了这么多话，老君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但他仍耐心解释说：“循序渐进，并不是不坚持真理。社会不是一个神，而是一个集体。一个神的思想，尚且千变万化，几十万上百万神会怎么样呢？所以，要让一个集体，接受一个观点，是需要时间的，不能急。”
　　老君的话断断续续，君妇怕他太累，用自由手不停地抚他前胸。
　　为了节省力气，老君有意识地放慢了语速。
　　“一个社会进步的过程，就是实现科学管理的过程。怡乐园，有史以来，包括先祖在内，都没一个科学管理社会的方法。在这个方法实现之前，所有的管理方法，无论是民主、独裁，公有制、私有制，只要稳定发展，最终都能实现同一目标。都要经历，从发展到腐朽，到瓜熟蒂落，进入下一个发展轮回——无需付出沉重代价。这就是循序渐进哲学所坚持的真理。”
　　说到这里老君突然忘了田茅的第二个问题。他使劲的仰着脑袋，想啊想啊。过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老君特别高兴。
　　茅娃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酒果，打开了，让老君连喝几口。借着酒劲，老君说话连贯，语速也快了不少。
　　“每个集体，都有集体秩序，每种集体秩序，都体现一种集体观念。这种集体观念，就是这个集体的，客观现实。不尊重这个客观现实，遭到集体的打击，是很正常的。”
　　“我们都知道，公有制，是一种先进的社会管理模式，而怡乐园，却是从公有制社会退化来的。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变化？难道，我们的先祖，没有认识到这个问题吗？不是，主要是怡乐园的客观现实发生了重要改变。这就是先祖的大智慧。而颂熙，没有这个大智慧，他被仇恨冲昏了头脑。”
　　老君突然加重语气说：“国家是什么？国家是有暴力手段的。颠覆国家，是要出人命的。颂熙在做的，就是这样的事！”
　　说到这里，老君突然问田茅的名字。田茅讲了之后，老君语重心长地说：“田茅呀，你要记着。无论真理有多重要，但坚持真理的人，不能死。如果连坚持真理的人都死了，真理胜利的希望就更加渺茫了。所以，我是不主张为真理牺牲的。”
　　老君的话令田茅茅塞顿开。他频频地点着头，心中充满了对老君的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