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跋 序 第一章 病 中 1
作品名称:第三元素 作者:大汗李铭 发布时间:2018-06-02 12:14:44 字数:4373
题跋
一艘百多年前的海底沉船,揭示了绚丽多彩现时生活中某种历史必然,人类在前进的过程中不断改变自身的认知,也创造了前所未有的价值观。谁都无法把历史割裂.过去、现在、未来——沉沉地思索,对每一个人都是必修课。传统认知与新锐认知的纠缠和博弈,正在我们身边发生。
序
海滨黄昏中的城市是美丽的。从游廊这儿,从片片芙蓉树粉红的树冠上,能看到半个市区和辽阔的海湾。西去的落日从海湾那边把橙红的余辉留在天空,渲染出闪动着光环的白云和跳跃着金光的海面。近处的云天,流动着忽明忽暗的苍茫,笼罩着城市渐逝的喧嚣。白色建筑的红色屋顶,由海滨到市区星罗棋布,浮筑在风格各异的建筑群中。正南正北的街,正东正西的路。
街路宽阔;未及扩建的街路还保留着林阴丛中花园式的甬路风情。有屋必有树,有树必有园。街心花园五彩斑驳,花枝招展的芙蓉树,结荚的菩提,墨绿果实挂满枝头的无花果,一尘不染。湿润凉爽的海风拂来,空气中弥漫着微微腥咸的气味和花的芬芳。当苍茫的云天变暗时,海的气味花的芬芳就变得更浓,整个城市和眼前的景物也幻现着更浓的朦胧,更浓的神秘。
本市第一高楼就在不远的前面。炙热的夕阳灼烤着它,并没有耀眼的反光,它那墙和窗中暗兰的冷色让人感到几分清爽。从这个角度能看到很特别的楼顶,是那种正放四棱锥与许多切面巧妙组合的楼顶。由于楼很高,楼顶周围飘动的云朵,使人觉得这楼房是立在天地之间。周围街面整洁,十几层的楼房也不少,但经它一比,那些楼房显得实在微不足道了。这幢高楼设计使用100年,主楼和裙房都已完成外部装修,正在做室内装饰。现在楼内楼外建筑工人仍在紧张忙碌。高楼四周人头攒动、车水马龙。
父亲这几天总要坚持到游廊来。林华拗不过,只好搀扶着老人每天都看上一阵子那高楼。她了解老人的心思,那高楼是老人家积一生的心血编织成的,是梦,是追求,也是现实。老人把高楼的名字起为“林华大厦”,爱女之心犹过之矣。可她感觉老人的神情一天比一天紧张。她想不出这是为什么。
“华儿,你看那儿……”老人突然说,一边用颤抖的手指着高楼。
“什么?”女儿朝那儿看,高楼暗兰的冷色依然散发着清爽气息,高楼下面依然车水马龙,人头攒动。
“那高楼……”
她感到老人的身体猛地沉下去。看老人的脸色已经大变,眼睛还瞪着那高楼,却说不出话。她惊慌地喊道:“爸爸!你怎么啦?!”
第一章病中1
钟长江从清晨就一直坐在这里。脊背靠着光滑的树干,像慈母的胸膛温暖而安详。他只要向前两步,就可以从这陡峭的高崖跳进大海。
海是墨绿的,刚才还是湛蓝湛蓝的。从记事儿起,他就憧憬大海。孩提时,母亲告诉他:生他的头一天她曾梦见长江,平静的江水看不到边。祖母说:“这梦吉利,就叫他长江吧。”四岁时,他站在江边上问母亲:“这江是最宽的吗?”
“不,大海才最宽呐。”
“那大海为什么是最宽的呢?”他摇着母亲的手问。
“长大后你去看看大海……”母亲抚着他的头说。
他念大学二年的时候,母亲比父亲晚两个月去世了。他一直没有看过大海。两年前,应老师沈教授邀请,他来到南山市,终于看到了大海。头一次看大海,他简直陶醉了!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阵风:一忽儿亲抚沁凉的海水,让无边无际的柔情和嬉戏淹没、吞噬自己,滑腻若脂的淡兰的锦缎摩挲着周身肌肤,卷动推送他直向遥远的天际,有几只海鸟儿或许一群鱼儿,伴着他,用声音交流共同的感受,是欢愉,是企盼,是搏击与收获;
一忽儿,他升腾,到暖融融的太阳底下,云朵白得圣洁,聚拢了又散开,同他共唱一首歌。在这儿看大海,大海永远是平静的;平静得美丽。海与天,给人以感受,由人去遐想。儿时梦想的大海一旦呈现在眼前,它便幻现出“心镜”的映像。那时,他心境相当好。在南山市,沈教授领导着京津大学设计研究院的一个分院(南山院)。因为原来的总工程师移民去了R国,教授请示总院聘他接任总工。令他更为欣喜的是,黎素汶也在这里工作。素汶是他大学的同学,建筑系的。他们有过一段恋情,那是整整八年迷雾般的苦恋……
海天渐暗。他仍一动不动地靠着光滑的树干。崖下的海水愈加墨绿,从那里映现出一幕幕情景:
出事啦!在市建委小礼堂,苏副市长表情夸张,言词尖刻:“京津设计院在全国享有盛名,建筑界有谁不知道京津院!可我这南山市第一高楼却出了设计事故。京津院设计的高楼,正在倾斜!真棒极了……”
沈教授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丢人啦!教授抖动的上身让他明显地感到一种恐惧,一种极度羞耻的恐惧。是的,权威检测机关已明确排除施工方面的原因,设计者的责任无可推诿。他也从未想过推诿。他是总工程师,又是这个项目的设计者和总负责人。那时,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唯一想到的,是冲上去把苏副市长的话筒敲碎!
海的远处涌来层层波浪。再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混混沌沌,氲升着一种召唤,一种展示,一种寄托……
“当然,海是最大的……”他笑了笑,一直想着的“死”,使他觉得遥远的回忆那么亲切。“海的阔大与包容,使人从极端的情绪中解脱……”他觉得人的生命真是有趣:当你真的想要结束它的时候,它只把昨天和今天最美好的画面呈现在眼前。他本想重新审视内心世界,看可否有理由不去选择“死”。但他找不到这样的理由。设计事故这奇耻大辱已把他的精神摧垮,他刻骨铭心爱着的素汶,竟然鄙视道:“您居然找不到事故原因,可耻可悲。亏您还是位才华横溢的结构专家!您丢尽了南山院的脸!”他木然地望着她紧蹙的娥眉、大而美的眼睛和红润的双唇。
他找过事故原因,可他看不出设计数据有什么不妥之处,施工完全是按着设计进行的,还能怎样解释这次事故呢?她鄙视他的无能!这次事故,给设计院造成了很坏的影响,南山后续的几项大工程设计委托也都撤回。“我去死!我知道,我的命抵不过事故的损失和影响。但我的死可以结束这倒楣的一切!”
她先瞪大了眼睛,而后,平静地把双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摇了摇他。她从未这样。八年交往,她和他最深的接触,只是拉拉手而已。他望着飘然离去的修长而略显单薄的背影,彻底地绝望了:“真是恩赐啦!这算什么?!”
……他已经无法理性地思考,只有强烈地渴望。他站起来,稍微摇晃一下身体,向前迈了一步。
崖下墨绿的海水中闪动些许暗影,它们游得极快。昨天夜里,他写了两封信。一封写给素汶,另一封写给教授。他还能记起信的内容。他也想再最后回味一下对这个世界的留恋和企盼。
这是写给素汶的信:……我等了你八年。我们本应早就在一起生活。八年间我无数次向你求爱,但你总要我放弃这个想法。我真不懂,你不接纳我,为什么也不接纳别人?你不是独身主义者。有时候,你也渴求异性的爱;你有激情,我能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八年,我们像在迷雾中交流情感。你还记得学院大礼堂后面那丛丁香树吗?你穿着白色连衣裙,长发第一次挽到头顶上,平素有些苍白的面颊涨得粉红,从几步远的丛薮中向我扑来。我想紧紧地拥抱你,紧紧的!但你突然在我身边停住了。只把双手放在我的手里!
有一次,你那带着温馨气息的朱唇突然凑到我耳边,你说:“我们不会生小孩怎么办?”我要回答你,你却用手指塞着自己的耳朵跑开了;还有一次,苏秀兰假传圣旨,说系主任找我,骗我到海边公园跟她散步。回来的时候,在校门口,看到你一闪即逝的身影,我知道你在跟踪我;毕业后,你故意躲着我,但你一直巧妙地打听我的情况。前年我患病住院,你从南山来看我,特意在我沉睡的时候坐到床边,用手指轻柔地抚摸我的脸,你一颗接一颗的眼泪落到我的面颊上。我其实醒着,我不想睁开眼睛。那浓浓的柔情,让我幸福极啦,我怕睁开眼睛它就跑掉。你明明在爱着我,为什么又不肯接纳我?你真是我猜不透的谜!
……我告诉你,我要去死。你竟只给我可怜的一点温情,甚至连句劝慰的话都没说。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把你当作最亲近的人!想不到你也那样冷血!难道人的生命就这样贬值了?它的消亡也不能换来你的一句真情话?!
起风了。海风蓦地带着巨大的力量把他推了一下。他向后跌坐到地上。他用力紧靠树干,耳边不断响着一句话:京津院设计的高楼要垮塌啦,出了大事故——钟长江搞的!苏副市长表情夸张的面孔一下大到占满他的视野。他看到每根毛孔都深不可测,有一种力量,吸着他,要把他吸进那恐怖的孔洞里。他抱住树干。不!是树干抱住了他!他稳稳的,什么力量也拉不走他。周围一下又静了下来。
风停了,大树变成了教授。他问:“我给老师的信看过了吗?”教授说:“看过了。你选择了死,这很好。你应该去死。在这南山,我是苏副市长的技术顾问,我的名气大呀。我代表着京津院,在南山苦心孤诣经营咱们的南山院。成就和荣誉来之不易呀。这次事故,给咱们南山院带来没顶之灾,耻辱,绝大的耻辱。只有用死,才能向人们表明我们把声誉看得比生命更重要。只有用死才能洗刷你和南山院的耻辱!”
“老师,再没有什么要对学生讲的了吗?”他渴望教授最后再指点迷津,让他大彻大悟地走到另一个世界去。教授摇摇头,笑了。他也笑了。教授也希望他去死,他还有什么不能舍弃的!对爱情来说,他是个失败者;但对事故来说,他是个胜利者。教授的话总是对的……
该走了。他跃起身,满怀豪迈的喜悦,从高高的崖顶跳进大海!
下面是几秒钟内发生的事。
先是冰冷的海水激活了他周身的细胞。一种本能,他竭力要使自己尽快浮到水面上去。拼力地挣扎,却毫无用处,他发现自己被挂在一根尖尖的木杆上。后背很痛,大概是流血了,那个地方黏糊糊的。他想把自己从挂住的地方摘开,手却触到一个四方金属物。他继续胡乱划动四肢,不知怎么,手又被一只金属环套住。他只好用另一只手和整个身躯拼力使自己摆脱这个困境。
接着,他感到一个滑腻腻的东西狠狠地蹭了一下他的身体。那东西带着一股冲力很大的水流,把他倒悬在水中;紧接着,一阵沉闷的“嘎吧嘎吧”声,木杆(他觉得像是)折断了,他开始向上浮,他意识到遇上了危险的海洋生物。他拼命向上划,头终于露出水面。一段木杆随他漂上来,他把它紧紧搂在双臂底下。海面没有大浪,能看到不远处的海岸。但他感到真正的危险就在脚下,在他周围的海水里。是鲨鱼吗?他不懂,也无须弄懂。他要尽快离开它们。一爿硕大的几近透明的海蛰从这里游走,身边还有逶迤游动的影子,不是一条,有几条,倏倏地在他周围的水里闪现,激起的水流冲撞着他,有几次他的肉体明显感到被咬噬的剧痛。
“我会被这些东西吃掉,一口口地吃光!”他恐怖地想道。他四处望了望,毫无希望,没有人能救他。
血大概流得很多。血肉的腥味刺激着他的敌人,它们轮番进攻,攻势愈演愈烈。他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
左手腕上的金属环还连着那个金属物。他记得在一部书上(记不清是哪一部)写到鲨鱼很害怕一种声音。不能确定后面就是鲨鱼,也不能确定它就害怕那种声音,但这个方法不妨试验一下。环与金属物连着,他设法把金属物拉到两腿之间。接着,便用金属环一次次敲打起那金属物来。
果然有效!周围静谧了。他抓紧时机,奋力朝岸边游。他拙笨地划动四肢,后面的东西又凶恶地扑上来。他只好再次停下,再次击打那金属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