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9月29日。
　　某一年的那一天，江山闻听厂里公布的破产安置费名单中，没有自己的名字，心中的怒火腾地一下子就被点燃了。
　　我们现在要讲的这个故事，怎么都绕不开的一个重要人物，是孟局长。
　　孟局长是有背景的。他的父亲是原神州市委主要领导之一，前些年在神州市是家喻户晓的人物，口碑也好，现已退休。
　　孟局长40岁左右年纪，虽是高干子弟，为人却很谦和，没有一点官架子，所以口碑也很好。近年来，在局里各个要害部门基本干过一遍，如今已是处级干部。看来，其家庭教育是相当成功的。这很自然地让人联想到近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李天一案件，联想到李双江梦鸽家庭教育的极端缺失。
　　作者不禁感叹，真的是，博取功名富贵难，守住功名富贵更难。
　　江山怎么会认识孟局长呢？
　　前几年，厂里政策性破产，我们有1142名下岗职工的破产安置费，被犯严重官僚主义错误的破产工作领导小组组长孙自北无端取消，由此引起一场场风潮。在江山起事之前，有几位工友已经率领大家轰轰烈烈闹过一场，起了一些风浪，却很容易就被官僚们的说客，几句花言巧语就说得风平浪静了。
　　因为家离厂很远，这些都是事后江山才知道的。
　　工友们首次维权之所以不成功的原因，不是因为这些工友无能，而是因为他们：第一，没有掌握国家下岗政策这个有力武器；第二，缺乏足够的决心和信心，也是由于第一条原因造成；第三，再加上组织阵营不够强大，没能凝聚足够的人心；第四，缺乏本活动应有的组织经验，1142人如同一盘散沙。
　　不用说，江山也置身于1142名职工之中。
　　平生最喜欢清静无为的江山，怎么突然会成为官僚们眼中戳事儿的刁民了呢？
　　第一，虽然失业后闭门炒股，不问世事，但是江山好认个死理儿，有带回家的那份文件那条国家政策作为讲理的依托，又是事关生存和饭碗的大事，逼迫江山不能不出面要个说法；第二，下岗时，好歹江山也是企业核心领导成员之一，硬邦邦正科级干部，十几年中层干部岗位上的历练使江山具有了讨要说法的能力。所以，江山一呼，同样义愤的职工们就百应了；第三，江山下岗时，鬼使神差地把一份印有”下岗职工享受在职职工同等待遇”条款的文件，一下子带回家三份。当时，只是第六感觉这份文件将来有一天会有用。果不其然，江山下岗后第二年，企业被国务院宣布政策性破产，这份文件背负国家使命，和江山一起站出来，为受苦受难的职工兄弟们说话了。
　　这一次闹得声势不小。
　　曾经有两次引来三车以上全副武装的防暴警察出动。江东曾被架上警车去派出所蹲了大半天，被职工兄弟围堵市委和派出所后放出。多次惊动市委主要领导专题召开会议研究对策。至少五次有两名副市长带队的破产工作领导小组接见我们五名职工代表。
　　即便如此，四个月时间里，一千多名职工手捧着国家下岗政策一次又一次地苦苦哀求，也最终没能打动官僚主义者们顽石一样的心。有一天中午，孙自北突然电话通知江山，要给我们个说法。江山挨个通知其他四位代表立即赶往会议地点。
　　在工作组一间小会议室里，我们刚坐下，孙自北就轻声慢语地说，经有关领导反复认真研究，现给与答复，神州纺印厂1142名职工，按有关政策规定，不应该享受破产安置费。
　　沉默。黑夜一般地沉默。
　　“就这些？”江山问道。
　　孙自北洋洋得意地说“就这些。”
　　随同孙自北到会的工作组其他几人，表情木然。
　　看着孙自北那一副你奈我何的无赖嘴脸，我真想上去扇他两耳光。
　　2005年4月4日，万般无奈之下，江山带领四名职工代表，背负1142名职工的殷切希望，悄悄登上了开往首都北京的列车。十天里，我们虔诚的足迹，踏遍了国家信访局、劳动部、国资委、发改委、最高院、全国人大，以及河南省劳动厅、省信访局、省人大、省高院等十个部委厅局的门槛。流了多少眼泪以后，最终在省劳动厅信访接待大厅里，陈发亮处长、李谦科长（感激他，好官），非常明确地指出，根据国家相关政策，我们1142名下岗职工应该享受企业破产安置待遇。
　　那一刻，千难万险之后，苦尽甘来之际，激动的心啊！
　　听着街头艺人为我们弹唱的一曲情深义厚的《送战友》，此情此景此歌，江山激动的眼泪止不住流淌下来。想起当时的情景，就是八年以后的此刻，江山的眼泪依然差一点涌出来。五位代表每人为歌者投了一枚硬币，然后满怀信心地登车回了神州。
　　上午八点整，影剧院广场上，黑压压地已经聚集了七八百号工友以及职工家属。江山夹着文件夹充满胜利豪情地出现在广场的时候，掌声便如狂风海潮一般响起来，并一直持续到江山脚步停止的地方。迈步登上影剧院第十三级台阶的主席台，身边站着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的其他四位代表，江山向期盼已久的工友们，大声宣布了那个震撼人心的消息，我们胜利了！顿时，掌声欢呼声经久不息地回荡在广场上空，连太阳都被感动得眉开眼笑喜气洋洋的。那一刻，热血澎湃的江山，非常自然地联想到1949年天安门广场上沸腾的景象。
　　接下来又是整整一年的时间，市委撤换了原破产工作领导小组负责人孙自北，重新任命了由劳动局局长为首的新一任神州纺印厂破产领导小组。最后，我们终于领到了自己应得到的破产安置费（工龄X800元），和一本海蓝海蓝的养老金本。也就是这个时候，江东开始了与孟局长（当时还是科长直接负责处理我们的事情）长达一年多的接触，并有幸认识了他。
　　那时是办公事，现在要办私事，时隔那么多年，人家会帮忙吗？江山心中敲着鼓。
　　2
　　9月30日。
　　在社会保障局三楼，遇一皓首短发老者。也许因为都在等人，老者便主动与江山拉开了话匣子。
　　说话间，江山问道：“您是哪个单位的呀？”
　　“市水泥厂的。我搞了一辈子人事工作。退休七八年了，大家信得过我，我还在厂里代职。”
　　“哎呀，您可是老江湖了！您办的啥事呀？”
　　“厂子不是依法破产了吗？为一部分职工办理30年工龄退休。”
　　“正好碰上您这个专家，有个问题给您请教一下？”
　　“啥问题呀？你尽管问，只要我知道。”
　　“为什么同时办的病退，神州电厂的拿到1600元/月，而我们神州纺印厂的只拿到1028元/月？是不是因为破产前他们工资比我们高啊？
　　都是一样的情况吗？年龄和工龄都一样吗？”
　　“哦，那个不一样。”
　　“那工资怎么会一样呢？”
　　“怎么不一样法？”
　　“先说年龄上的不同：50岁以上，是病退，是正常退休的90%；50岁以下，是因病退职，是正常退休的80%，二者待遇就不同。”
　　“噢！怪不得差那么一大截！”
　　“再说工龄。一年工龄能错六七十块哩！”
　　“不是一年工龄只差2元吗？”
　　“那是退休以后涨工资，一年工龄相差2元。”
　　“哦，我明白了！怪不得会差那么多！今天，碰上您这个专家，我可长见识了。谢谢您！”
　　“不客气！这年头就是苦了工人。”
　　“哎！可不咋的！”
　　3
　　见江山给孟局长打电话，一直打不通，黄科长便主动掏出通讯录，提供了孟局长的最新电话号码，说是自己在局内电话号码表上抄的。
　　结果呢？两年前孟局长亲自留给江山的那个号码，一直提示稍后再拨；黄科长提供的号码，是对不起你拨的号码已停机。
　　说话之间，看见要找的领导进了办公室，黄科长匆匆跟了进去。不到一分钟就又出来了。
　　“这么快就出来了？”
　　“就几句话的事，说了就完了，连坐都不敢坐，时间长了净落个人家烦，领导都忙得很！”
　　“您这都是经验呢！”
　　“我跟他们打了几十年交道了！从1979年开始。”
　　“怪不得！”
　　“另外，等人也不能在办公室门口等，跟告状似的。”
　　“哦，是吗？”
　　“事就是跑成的，不能怕麻烦！一次不成二次，二次不成三次……只要跑够恁些趟，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您这是经验之谈啊！”
　　“你明年50周岁，就明年办吧！不差这几个月，待遇差许多。一年两次：上半年五月份办；下半年十月份办。要提前着手。你看我办这事，应该十月才报材料呢！”
　　4
　　怎么会想起办病退呢？这有说头，分为几个阶段。
　　第一阶段：初次接触，不以为然。
　　也是2005年上访的时候，总厂劳资处的一位朋友阿剑劝江山说，不如花3000元办个病退算了，我给你跑，办不成钱还是你的，大不了花小钱请个客。那时候，一是因为病退工资只有300来块，与正常退休差距很大，江山压根儿没看到眼里。二是江山炒股外债累累，再去借钱于心不忍。三是想着自己才四十来岁，年轻轻的办什么病退呀？不折寿吗？况且也不是正道啊！将来自己炒股票发了大财，还在乎那点儿退休金吗？四是自己正忙着大家上访的事，整天收集材料，写文件（后来装订成二指厚的一本书，五代表人手一册），见领导谈判，每周一次集会演讲，给大家伙汇报工作进展情况加上动员鼓劲，所以也就没有把病退当回事儿放在心里。
　　第二年，江山在车间时的工友阿景，有门路，两口都办了病退。那天见了面，劝我也办个病退算了，一个月不动就领300多块钱工资，随便再干点其他事情，吃饭不成问题。你拿5000块钱，我给你跑，这事你不用管了，保证给你办好。同样的理由，江山又错过了一次机会。
　　第二阶段：斗转星移，认识逐渐转变。
　　世事沧桑，岁月如河水潺潺流逝。人的心理会随着年龄和环境的变化，不断发生着变化。
　　江山自从下了岗，十来年里不曾去过厂里，因为那里是江山的伤心地。18岁到37岁，一生中最美好的20年青春时光，都献给了神州纺印厂。临了临了，一文不名，狼狈下岗。于是，隐居股市，不问世事。
　　后来陆续听到了不少传言。
　　连职工带家属八万多人的大厂，在中原市号称纺城。七八十年代，是归省管的国有大型一类企业。八十年代末期，才划归地方管辖。这么大的企业，国务院特批的政策性破产，所有在册职工的破产安置费，都是国家财政亲自划拨的资金，根本不需要地方和企业出一分钱。那为什么会有我们1142名职工的问题出现呢？一句话，官僚主义者们玩弄的权术，那些钱都拐了弯，去了不知名的黑暗的地方。
　　传言一：政策性破产有两个优惠政策：一是30年工龄退休；二是提前五年退休。有不少职工，还差一二年甚至三五年挂不住优惠政策。这时候，一心为了大家办好事的有关领导们，急职工之所急，想职工之所想，为大家设计了一个花钱买工龄的暗箱操作土政策。据说，有不少人一万块钱买一年工龄（就是改档案。我们企业档案是独立的，有这个权利，但是职工得用钱来买。相关人员借此大发厂难财），办理了退休。那时候，一万块钱，对神州纺印厂绝大部分职工来说，就是天文数字啊！现在想来，那时候花钱办理退休，还是很划算的！
　　传言二：厂领导们，包括几位口碑很好的厂领导，都为自己二三十岁的儿女，办理了退休手续。厂子没有了不要紧，职工遣散了没人管了也不要紧，但是自己和自己的子女，都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这才最要紧。阿弥陀佛！
　　传言三：相关领导，甚至是相关办事员，都借此发了好多年的横财。据说，企业破产后至今十年的时间了，这些人还在靠此门路发着横财。
　　办理病退，就是他们发财的一个途径。
　　5
　　第三阶段：量变质变，终于动心。
　　一个月前的8月26日，江山的股友地区电厂的老谢打来电话，说自己上半年（五月份）开始着手办理此事，江山你忘了，当时我还给你打电话说这事来着，今天已经拿到了退休证和工资卡。一月多少钱？1600多元。等两天请你和老孙喝酒啊！哈哈！需要帮忙吭气啊！
　　“花多少钱？”
　　“我总共花了XX钱。”
　　没隔几天，朋友阿郎也说，自己的两个把兄弟，花XX钱也已经办好了病退，每月可领1028元工资。阿郎也准备下半年办理，钱已经交给把兄弟。
　　家人闻听此话，都责怪江山，当年人家找着你3000元你不办，5000元还不办，现在好了，X万！
　　阿美一个劲儿劝：“你去办吧！找找人！等到60岁还有十多年，每年不但不领钱，还要交一年比一年多的养老金，今年五六千元，明年后年多少？十年以后多少？你算算十年要交多少钱？要命啊！”
　　江山虽然动了心，可是，办病退需要钱，钱从哪儿弄？
　　阿美说：“我去给你借。”
　　江山冷冷地问道：“找谁借？”
　　“我们单位阿霞有钱，我和她不错，我找她借去。”
　　“不行！江山再无能，也绝不能让你为我去求人！那样的话，你在单位岂不是抬不起头来了吗？如今，我们虽然穷，但是你不吭气，谁知道呢？你还可以靠虚荣心腰杆挺得直直的不是！不借！”
　　“不借不借！你整天光知道抱着个破电脑，炒那个鳖孙期货！挣钱也行啊！十几年了，没见你一分钱，欠一屁股债，还得养活你！这辈子嫁给你倒八辈子……哎！不借你说咋办？”
　　“淡定淡定！保重身体！将来俺老人家发了大财，定会报答于你！”
　　“报答鳖孙！谁要你报答？俺自己工资够养活自己的！”
　　“好好！我自己去想办法！千万不要生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