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之道 乾(为天为圜·为玉为金·《易》)
作品名称:家之道 作者:景水出焉 发布时间:2018-05-27 10:33:43 字数:8503
母之道-乾(为天为圜,为玉为金。《易》)
谣云:
黄花菜
开黄花
黄毛丫
把人家
母亲是个犟人。
母亲六岁就抱给人做女儿。抱的是个远房姨娘。姨娘是个生意人,可她只会生钱财,不会生小孩。于是,就想抱个伢子叫妈妈。
可母亲性犟,偏不叫。母亲属牛。
姨娘教道:“不叫妈妈,就不给糖吃哦。”
不给糖吃也不叫。
姨娘再教:“不叫就不给饭吃呵。”
母亲一饿一天。还是不叫。
姨娘又教:“不叫就要天天打扫屋子院子!”
母亲人小,要一早上加一上昼才打扫完屋子院子。又累又饿,就犬缩于院门角。
姨娘忍愠:“现在可叫了啥?”
母亲怯嚅:“我妈妈在山里曼。”
姨娘火起:“小犟皮,不叫还犟嘴!”
于是照嘴一巴掌。
姨娘搧完巴掌颤手道:“不叫就搧巴掌,叫不啦?!”
搧巴掌也不叫。逼得姨娘没了耐性。就说:“不信治不了个犟皮嘴。于是,一手揪头毛,一手搧巴掌。”
母亲黑干蝙蝠,没什份量,一搧一个仰巴叉。人仰地上,头毛留在姨娘手里。
母亲多劳少食,不足卅斤,人瘦毛枯。头发稀稀几根枯松毛,也没经得姨娘揪几把就没了。
头毛揪没了也不叫。
气得姨娘颤手唱戏般点道:“小犟皮、小犟皮,看你还能撑多久!”
母亲撑到九岁,还是不叫。可姨夫沒撐住,殁了。姨娘也就沒撐住,叫叔伯卖了。于是,母亲就被送回家。
家婆已生了八个伢子,家公又被抓了丁,家里没吃的。母亲回家更是个死。母亲就去找大姐。大姐大她二岁,早到一个雇农家当了童养媳,所以也没给她吃的,便托人把母亲给一个远房表娘做丫头。
母亲九岁,扫地烧锅都在行。但表娘是个会过日子人,就语重心长教导母亲道:“都是大丫头了,不能老做那么点事咧,到了我这,就不能让你白来,要多学些生活,对你日后居家过日子有好处咧。”
于是,又给母亲增添些放牛、拾粪、捡柴等生活。表娘会过日子,就大小什事都有个算计。母亲一大早要扫完家里院里,然后出门拾回一粪箕粪,才喝一木碗凉好的稀饭;再去放牛,一边放牛一边捡柴,半天一捆柴。这些活的定量表娘都要亲自验收,完成或超额定量,当然可以喝定量的一木碗凉好的稀饭。若不够定量,自然也就不喝这一木碗凉稀饭,以作惩戒。表娘治家精细,就另外还要作些补充性的惩戒。
表娘惩戒方式比姨娘有所创新。表娘惩戒创新也是出于无奈,因为姨娘也没给她留下什么条件。头上没给剩下几根枯松毛,也没啥好揪的。毕竟惩戒必须爽手才有效果,就弄得她有些无可奈何,只得逼她去开发揪脸皮掐屁股等这些比较费劲的力气活。怎奈母亲瘦得相当刻骨,脸上没什血肉,皮黑性,又老性,像块风干的牛粪片,怎揪也揪不出个印子。腿是两根干柴棍,屁股是柴棍上戳着一块风干的牛皮,死掐也掐不出个印子。怎地也罚不出个效果。气得表娘不行,也就不揪不掐了,干脆顺其自然,遇什来什。
“死皮丫子,这点屎还不够塞你牙缝的!”于是夺过屎铲就斩。
“死皮丫子,这点柴还不够烧你尸首的!”于是抽出柴棍就扫。
母亲在表娘家一直学到十五岁。可脸还是顶一块干粪片,腿还是戳两根柴禾棍,头发还是炸几根枯松毛。腰倒是较之前更细弯些,弓成一个粪箕圈,走路歪歪邪邪地飘,没一点人样子,像个鬼魂。表娘见总没个人样子,也就干脆不让穿衣裳,免得糟践布料。于是成天曝个黑干憔瘦身子,像个饿鬼道中的外障鬼。搞得邻居张富户实在看不过眼,就说:“丫头十五六,也算个人了,怎地也要搭块遮丑布啥。真养不活就卖掉放个生。于是,就甩给母亲一块麻布片围住下身遮个丑。”
表娘冤屈道:“你站着撒尿不腰疼。你瞧那个鬼样子,事干不了,吃不知饱,送都没人要,还卖呢!你善,你要啥!”
张富户没要,就介绍给镇上的张店主。店主看过母亲,实在不想要。他说人都被虐成这样,离鬼就差一口气,要是死在我这,可不成了人家牵牛我拔桩了。可张富户劝道,这些年都没成鬼,就还成不了鬼。你且试用两天,也算救条人命,做个功德。要是有什么事,我给出面。张店主这才答应试用两天。
结果,一试就是两年。张店主原只想找个帮手搞个家里家外卫生,再烧个水做个饭。这点生活母亲在姨娘表娘家早学过,都会。店里也就这些活。可母亲闲不住,就不住的店里店外搞卫生。店内从地上搞到架上,从架上搞到屋顶;店外从地上搞到门窗,又从门窗搞到墙上。弄得店里店外焕然一新。高兴得张店主见人就嘿嘿笑。不但给吃饱,一月还给几个大子零花钱。
母亲能吃饱肚子,如同柳树逢春,黑僵的老皮,也泛出绿意。于是,手脚渐有些血色,脸皮也渐有了气色,头上枯松毛也似三春杨柳丝条,逐渐上色变多起来。不到一年,就突然有了个人样子。
母亲有了人样子,表娘来镇上赶集就拉住母亲手说:“儿哎,女大十八变哦,见天表娘给你找个主,保你日后享大福大贵哎!”
母亲知道表娘要动她心思,嘴上没说啥,当晚就偷着跑了。后来又经人介绍到县城一个米行打长工。又能吃饱饭,又能挣工钱。母亲相当满意。于是平时一边做事,嘴上一边哼哼唱唱,很是喜兴。弄得米行上下很是开心。米行老太太说,一时不见小姑子就寂得慌呢。
米行隔壁是私塾,米行厨房的窗户正对着私塾院子。书童们每天吟诵《百家姓》《三字经》之类。母亲说,她特别喜欢听念书。那时人小记性好,一听就会,就一边干活,一边念书。一天先生考书童们背书,米行的小少爷中间卡住了,母亲不由自主就接了句“高夏蔡田”,让小少爷免了箦手之苦。老先生踱到窗边,端详母亲道,你也会念书。母亲点点头。老先生就问会什么书。母亲便一口气背下《百家姓》,却意犹未尽,说:“我还会《三字经》。老先生却转身摇头叹道,你当背《女儿经》喽……”
母亲说:“是书她听个一两遍就会背了。难怪小时候因为打仗旷过一回课,母亲知道后就说,从小学好针和线,长大万事不求人。”
母亲说“那段日子,是她此生最舒心的日子。干事情,能吃饱饭,还能拿工钱。到年终,太太还赏一两件旧衣裳。尤其是平常还能顺便念个书。母亲觉得如此过上一生也就值得了。于是一天就跟太太说:我想给太太帮一生工,工钱多少无所谓,只求太太给一口棺木,我死了给收个殓就中。”
太太顿而睨之曰:“瞧你人不起眼,心眼倒不少呢!”
母亲说:“打那后,再不哼唱了。不哼唱,老太太就寂得慌,问荣小姑子怎回事。母亲低头不吭。老太太看看这个乌发垂肩,体态莹润的小姑子,若有所悟道:竹笋再大都出土,丫头百岁都嫁人。老太太我给你找个人吧。”
老太太给母亲找的人叫蔡二先生。
这人母亲熟悉,是给米行跑水的。这人光亮能干,平时长袍礼帽金表金戒金丝水晶眼镜的,派头大得很。
母亲说:“老太太,这人派头好大,我哪吃得住。”
老太太说:“傻姑子,不怕吃不住。你甭瞧他外光照,其实老实得很喽,他陪我打三天三夜麻将,都没说一句话!”
母亲说:“不说一句话,不是闷葫芦吧。”
老太太哈哈笑道:“要不晚上你跟他答个话吧。”
结果,母亲跟蔡二先生一起说了回话,母亲就决定跟蔡二先生。
蔡二先生对她说:“我老家在青龙取水龙头坡八字口,风水好得很。我自小在外跑水从商,不会种田。你跟了我,以后就在城里过。日后也有可能住芜湖南京上海,从那边坐火轮火车上北京天津也方便。要是你愿意,先暂时租房成家,日后瞧着再买套宅院。我在外面做事赚钱,回来都交给你,你在家里当家就是。”
蔡二先生一番话,说得母亲心潮澎湃。母亲想,反正也不想在米行干了,就答应出去租房成家。
母亲成家,老太太问母亲要帮点什么。
母亲满面果色道:谢谢您老,我什么都不要。我人穷,志不穷;我命苦,心不苦。要是我日后有幸生养伢子,我就是要饭,也要供他们念书识字,知书达理,一个个成龙成凤,都飞出去,飞到南京北京天京,男的当老爷,女的当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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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戌孟春。夜现红月,空现彩盘。门前枫香一人合抱。皂角抱半,上分三杈,高约六八七丈;中杈有喜鹊搭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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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蔡二先生大字不识一个,倒是自幼习得一身功夫。只因其形象伟健,气质儒雅,气度不凡,义薄云天,才被江湖兄弟尊为先生。不过蔡二先生成为本父后,就再没听过有人这么叫了。
祖上兄弟有仨。父辈兄弟亦仨,属大祖一支。族叔兄弟亦仨,是二祖一支。三祖性僻洁,好品茶听书,孤趣一生。
祖上是老大,所以传继香火责任很重。可大婶头胎没生出儿子,好在族大爷继合也没生出儿子,但族二叔继因却生出了儿子。加上民国二十六年老小继核为打小日本,偷偷邀族三叔继名跑出去参加了新四军,不但指望不上传继香火,还害得老奶奶每天早晚在八字口水铺哭求观音保佑,直至半年后哭瞎了双目。因此祖上十分紧迫。
是年春初,祖上命父亲把母亲带回龙头坡安家。
父亲知道跟母亲说这个有背前愿。但祖命难违,还是说了。
母亲一口回绝。
元月初五,祖上便亲自专程去城里找到母亲。祖上见母亲是个仔细人,就说明来意,说服她去龙头坡。
母亲仍一口回绝。
元月初十,祖上再去找到母亲。祖上是个意志坚定的强人,十分坚持。可母亲荣小姑子是个久经磨练的犟人,就是不去。
元月十五,祖上又去找母亲说:“娃呀,你跟我回去,等生了伢子,我就把这个家交给你当!”
母亲说:“您老尽说笑。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就是您老登仙,家有老大顶着,也无故我们啥。”
祖上说:“老大两个都不太靠谱,我这才来找你曼娃儿哎。”
母亲说:“我跟老二都从小城里做事,也不会种田,到乡下恐怕生活都难保,哪还能撑门面啥。”
祖上说:“这个不怕。你去了,我把权交到你手里握住,把正屋交给你占住,老二他还做他的生活。”
母亲说:“您老太高看我这穷女子了。老大在家顶不了,老二在外跑更顶不了,您让我一个女流哪顶得起啥。”
祖上说:“自古就有花木兰替父从军建功业,穆桂英挂帅出征保大宋。前些日,月亮见红、见大、见亮,我就瞧你这女子不简单,这才来找你曼。”
母亲朴赤一笑道:“我哪有那大本事,要是有那本事,也不在这吃这口窝囊饭了。您老家里男人要靠不住,我去了恐怕连这口饭还保不住呢。”
祖上道:“嗳-咿,这你放心,只要有我在,就谁也不敢轻慢了你!”
母亲说:“您老总不能照看我一生吧。”
祖上凝眉如川道:“娃儿呀,你讲得有道理。不过,这些我都给你想好了。这样,你看中不中。我在一日,就扶持你一日;我不在了,也给你想好了后路,保你有个根本。”
母亲又一笑道:“您老尽讲笑,人要是不在了,还怎么保呀。”
祖上微微颔首道:“娃儿呀,我走之后,会给你留三手保证。一手保证是,我走前立一个文书,把正屋留给你。这二手保证,要是老大生事,占了正屋,你可以动用天银把他赎过来。这三手保证是,你给我蔡家添了子孙,我就圆满登仙。那时,我保你兴家六十年!你要相信我这老头子今天跟你讲的这番话!”
母亲看看祥和满面诚朴一身的老人,倒不好再辩。就说:“就算我信您老讲的话,可我哪能保准给您添孙子啥。”
祖上抬头捋了把乌亮长髯道:“娃儿呀,我没看错你,你是个实道又精细的人啊!我也就不瞒你说了,这些事啊,都是命中的定数。你呢命中要给我蔡家添丁兴家,我老头子命中要见孙升天。三界轮转,六道轮回,老天六十逢甲子,人世三代一翻转。只要你去了龙头坡,日后我保你立地生根,兴家兴业,不比在外浮萍飘荡,没个根本。儿呀,还有一样我要对你讲,我家住的龙头坡,可是方圆千百里找不到的好风水呢。不光有山有水,还有宝哩!”
母亲笑笑说:“什么宝呀,难不成地下会生金长银呀。”
祖上难得放低些嗓音道:“儿啊,我们家居住的龙头坡,从前可是出过大人大事的宝地哦。不光是风水好,地下还真是镇着宝哩!”
见祖上如此神秘,母亲眨眨眼睛,没好出声。
祖上又放低些声道:“儿呀,这个我可谁人都没敢透过,只要你答应去家里,我日后走了,就把这个传你一个知晓。”
这次,母亲同意了。
祖上是用小划子把母亲接到龙头坡的。
自县城南门顺清明河而下八里,便到龙头坡八字口。一脉清水,两岸绿柳,一天碧蓝,满目春色。祖上一边划船,一边说着他当年发现龙头坡的经历。经钓鱼台正阳宝塔,祖上湾了船。但见高台临水,清风扑扑;高塔入云,威风凛凛。高台四方朝四向,高塔八角镇八方。其南敬香石炉,其周功德碑林。祖上带母亲绕塔一周,心中默念,也不明语。至正东,抬木桨一指不远处起伏山脉道:“那起落的山头,就是青龙山;北头近水的坡头,就是咱家龙头坡啦!”
母亲顺着望去,眼前田野一马平畴,远处山脉一条乌龙,坡头竹木森森,临水一道悬崖,上下是苍翠硬朗的树木,中间是金绿柔和的竹林。祖上朗声笑道:“这是块宝地,你来我蔡家好好操持,我百年之后,也会保你,日后一定兴旺!”
母亲听之,心潮澎湃。
是年仲春,清明河泛潮。门前枫香泛紫,上有喜鹊衔枝搭窠。
到龙头坡后,母亲才知道事情并没那么简单。
刚来时,大爷大婶不冷不热的,倒是隔壁的族二娘比较热情。母亲举目无亲,就常来她家坐坐,族二娘便时不时提到大爷和大婶的事。
大爷好抽好赌,大婶老家是楚岑的,因做姑娘时跟人私通,家父气不过,就卖给汉崮的赌棍汉老三做了老婆。可做了老婆也不安静,老板赌输了,她就跟人睡了抵债。结果嫁人两年也不生人,就被大爷从赌场赢家来。大婶楚春儿人生得丰满风情,青龙山上上下下的男人,对她没有不想沾的。庄里男人都常挂嘴边唱“春啊春,春啊春,两个奶,十八斤!”瞧她的风水,也不像是不生人的。可族二娘说,女人要是沾满十二属相男人,就难生人了。但大爷干过土匪,气魄大,不信邪。把大婶赢回家就开导她说,你以前怎的老子不管,现今跟了老子,就给老子乖乖的,再敢乱搭,轻的揭你皮,重的抽你筋。在大爷严管三年后,大婶就生出人来了。不过她一二胎生出的都是女孩,而且都带些眼斜头秃的不周全。
母亲一来,大爷大婶气总是不顺。但有祖上镇着,也没啥正面冲突。于是母亲就时常去隔壁族二娘家,时间一长,族二娘便渐渐说出许多情况。并说,就你天不怕地不怕敢跨进这个门坎,二爷平时也不回来,就是回来了,也说不上向你还是向着人家哦。
母亲有时听得烦,就站在门口,看着皂角树和枫香树出神。
母亲原想,只要生了儿子,把儿子带大,让他念书识字有出息,也正好成全了自己的心愿。至于其他,也想不太多。所以平时并不太多在意那些细碎。可族二娘说,你瞧你那大母奶奶,新近身上又穿绸又着缎的,那么胖,还裁旗袍呢,瞧把身子勒成大坟包!瞧你怎没有啥?她那稠缎,可都是你家二爷带回来的。还说,她对二爷好得很,每次回来都亲得像搓紧的麻绳,啧啧,你还甭讲,幸亏你家二爷帮忙,她才生出人来,你瞧她生的一个个,其他倒看不显,头顶的记号倒是一模一样的。切,你家大爷瞧他平时那么凶巴巴一个人,这会倒缩个头睁只眼闭只眼……
母亲自小在大户人家帮工,也算见些世面,觉得男人在外做大事,生活上的小事小节也犯不上太纠结。倒是女人需要节操与肚量,就像她后来教导大姐三姐所说,女人大量,才有大福。
是年小寒晨,阴风欲雪,鸠鹊噪巢。午时,开云放亮。
是日,大哥出生。
祖上把大哥抱在怀里,面颊红润,老泪纵横,声如洪钟道:先生都算好啦,鲐背见孙升天,今个正是对日哦。小东西是来给老头子报信来喽!并交代父母道:“老二你不通文墨,在外终不久长,我走后你快些回来,你两个一起守好龙头神土。日后你二人再苦再累,都要供伢子上学念书,断文识字,兴家旺族。这伢子大名就叫修文吧。”
祖上言罢,大笑三声,怡然而逝。
先办完十桌的庆生会,接着办祖上的白喜会。祖上知道他不在,大爷会不端生事,便早将办事的文书和银钱之类,都托给了村里的保长查老爷全权承办。
办完红白喜事,大婶便闹着分家。
之前祖上在日,大婶对母亲最甚也只敢皱鼻喷气剜眼撇嘴之类,尚不敢动言。可祖上一走,大婶便每天孜孜不倦口若流沟道:你个墙头上稗子飞来的籽,大江里荷叶淌来的根,老娘先长的眉毛还不如你后长的胡子!你以为得了个尿泡种,乖乖,那家伙自己捧着就把当个龙胆呐!就想来立这块地、顶这块天呐!乖乖不得了呐!老头子在日他做主,有本事你把他从土里拽回来啥?!
其实,祖上早就有言在先,哪房先添男丁,承继蔡家香火,日后就住正房。这个在交给查保长的文书上也交待得清楚。但大爷继梡黑老虎自然不认这个。于是,梡大爷赶紧召集开家族会分家。
开会前,梡大爷安排兵分两路。
一路由大婶挂帅。先去找了查保长。查保长家里虽有五房大小奶奶,可像大婶这般形色的还真没有。玉瓶润润的脸,玉盏睕睕的眼,玉杵隆隆的鼻,蚌肉鲜鲜的唇,豆腐颤颤的胸,脚盆圆圆的臀。只是头顶有块秃疤,就像被一泡牛粪落到秧田,虽然压冇了一块,但其周边苗儿反长得格外茂盛。所以疤周特别肥厚乌发,随便打个云髻遮盖,反别具风韵。当然还有闪眸善嗔的风情。查保长本是位德高望重处事公平的地主乡绅,但还是没经住春大婶的一再央求,便把分家的底数提前透了底。可本来祖上是要求把分割家产的文书,必须在吃分家饭时当着全家族人开封宣布的。
第二路由大爷亲自出马。他知道族大爷继合不吸水烟,便揣包紫金山纸烟找到族大爷说:“这烟存些日子了,一直没开,今个开包,尝尝味道。”
族大爷接了烟,嗦口就着火,口中边咂巴烟边道:这烟是你老二从南京带的吧,有回他给我吃过,弄妈,味道是好伙计!
抽到大半支,梡大爷才说明来意。族大爷就哈哈一笑道:“嗐,就一句话,就直讲呗,还破费你一根纸烟!”
大爷接着找到族二叔。族二叔肚子生来不好,不吃烟不吃酒也不吃茶,平时只爱嚼个锅巴黄豆零嘴。大爷便给他掏出两小包桂花酥笑道:这个东西太甜,我是受不了,不知你可受得住。
族二叔凑前闻闻,吭吭鼻子道:“吭吭,这个糕香道足,不是本地货,是你老二带的吧。”
大爷知道二祖三祖平时不大管事,也就没去找了。
吃分家饭,都由本庄德高望众者主持。先分好家,再吃饭。这事祖上都全权委托了查保长。查保长便让梡大爷通知二祖三祖以及族叔伯等家族主要成员。结果,族大爷和族二叔说有事没到,就让堂三叔作了代表到会。堂三叔和小叔同龄,是读私塾的同学,他俩等着开完会有好饭好菜吃,所以十分积极。
查保长照例寒喧几句千年的竹子也要破的话后,就当着大伙打开一节上了封的毛竹筒,取出祖上的遗嘱宣读。遗嘱主要是对房屋和财产的分割。房屋分主房四间和偏房三间加畜棚。主偏房呈直角构成,主房顺山脉主脊而建,坐西朝东。偏房是连接主房北侧屋,坐北朝南。若论方向,偏房似乎更好,但论风水,主房正落青龙山脉主脊,其后靠一座数余丈龙冠崖,门前坡下便对着清澈如镜的青龙潭。所谓前有照,后有靠。
祖上遗嘱说,三房之中,以谁先生男丁延续香火,便主承家业,得居正房。银元共八百块,两位老人百老加庆生共用一百二十块,公证人查保长公证费二十块,余者三房等分。因为大爷是赌棍,父亲长年在外跑水,小叔尚小,故祖奶的百老寿银和小叔的份银仍交由查保长代管。云云。
查保长宣读完遗嘱,先征求二祖三祖和祖奶的意见。
二祖说:“都讲得清楚,没什讲的。”
三祖摇摇头说:“国事遵祖制,家事照祖训。也没的讲。”
旧时男人当家,没女人的事。只因祖上去世,祖奶是族中唯一最长,才参加这个家族会。请她表态,她抿抿没牙嘴道:“都听老头子的。”
可梡大爷不愿听。轮他表态,他却扭着脖子不应。只凶狠地吸着水烟袋,弄得满屋乌烟瘴气。
等半天没动静,查保长就催问一句:“小老大你吱个话,我好往下讲。”
大爷还是扭着脖子不应。像是跟水烟袋有仇,更凶狠地抽着水烟袋,弄得满屋子咕嘟咕嘟响。
当查保长再三催问,大爷才开了口,却反问一句道:“你让我讲,我还怎么讲?你们大家凭良心讲讲,这样分还讲一点天理吗?!”
这话来得突兀,冲得查保长就一皱眉:“哎依,你有什天理,你讲讲。”
大爷胸有陈竹道:“让我讲,那我就讲个理,就请你在座大家摆摆。自古以来,都讲个长幼先后,就是皇帝传位,也是先传长子吧。”
查保长皱皱眉头道:“理倒是个理,可也不能一概而论,有许多也不传长子的。这要看个情况,最终还是主子说了算。”
大爷闻言,一梗脖子吼道:“我不吱声,你又非要我讲;你要我讲个理,我才给你摆个理;我现今给你摆个理,你又不讲理,那还要我讲干什啥!”
被大爷这么一呛,查保长就有点口干,便去端茶盏。可茶盏已经干了。这时,大婶楚春儿便提着紫沙壶扭过来给查保长斟水,豆脑颤颤的胸便伧到他的头,弄得查保长有些局促,就呷口茶说了句:“这可是你老爹的遗愿。接着又问父亲有什讲的。”
父亲蔡二爷一直低着头,像个欠债的。这会才抬头,便瞅见大婶靠在门口朝他直挤眼睛。大婶春儿的眼睛如盛开桃花,平素村野汉子们一发骚就唱:春啊春,春啊春……瞄一眼,爽了心;瞄二眼,酥了身;瞄三眼,抽了筋……弄得父亲不敢多瞅,就转头瞅了眼梡大爷。
梡大爷还在与水烟袋作仇,把个水烟袋吸得山呼海啸。
查保长见僵住了,就说:“老大老二,那你们兄弟两个再商议商议,有了眉目,回头我再来。”
可父亲还没与梡大爷一块商议,倒跟大婶春儿商议到一块了。
翌日晨,父亲说是水上生意有事,便掣身上船跑水走了。
是年大事:
冬至日本天皇发表《人间宣言》。国共达成停战协定。
小寒联合国安理会成立。中国为常任理事国成员。远东国际法庭审判日本战犯。
雨水胡志明当选北越总统。
谷雨国民政府正式迁回南京。
立夏美国第七舰队航母群抵青岛。
小满白崇禧任中华民国国防部长,陈诚任参谋总长。
芒种中共中央林彪为东北局书记、民联总司令兼政委。
夏至毛泽东发表反对美国政府军援国民政府声明。国民党大举进攻中原解放区,内战全面爆发。
小暑中共华中野战军取得“苏中自卫反击战”七战七捷。
大暑毛泽东提出“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论断。
白露中共中央发出《集中优势兵力各个歼灭敌人》指示。
立冬南京召开“国大”通过《中华民国宪法》。美国总统杜鲁门声明完全支持国民政府。中共中央声明决不承认《中华民国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