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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作品名称:赣江从这里流过      作者:聿苏      发布时间:2018-05-24 15:55:33      字数:5534

  晚上,乌兰格格奇一直抱着婴儿站在窗前,想着与王理强离婚后极有可能失去孩子,看着熟睡的婴儿,心里一阵阵颤栗。为什么成年人的过失要一个新生命担当?当然,离婚不是唯一的选择,王理强不至于因为她贞操而离婚,可是,这是生活赐予她摆脱无爱婚姻的一次机会。
  “歌革旗,我知道家里出了事,可你不能总这么沉默。从昨晚到现在,你不吃不喝不睡,我看着都快急疯了,求求你!有什么事说出来?我虽然没有本事,只要你有事,只要你说一声,赴汤蹈火我连眼都不眨。”
  “王理强,我们离婚吧。”
  “好,好,我不问了。只是,饭还是要吃的,你好歹吃点行不?”王理强双手端一碗海鲜面站在格格奇身后。
  格格奇转过身,把熟睡的孩子放在摇篮里,对满脸祈求的王理强说:“你把碗送回去厨房,我有话说。”
  “你先吃一口不行吗?”王理强难为地说。
  格格奇不理,扯开被子。
  王理强急忙出去,手里拿着一盒酸奶,可怜兮兮地笑着:“你喝下,要不,我可给你跪下了。”
  格格奇接过,一气喝下,王理强憨憨地笑着:“吃点吧。”
  “别得寸进尺。王理强,我决定明天搬回妈妈家住。”
  “嗨,就这事?行,一百个行。其实,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我们家有爸妈,那边就妈一个人,那怎么行,我们搬过去好生照顾妈妈。”
  “我说的是一个人搬过去。”
  王理强楞了一下:“也行,我两边跑着呗。”
  “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知道秦刚为何被抓吗?”
  王理强茫然摇头。
  “他犯了强奸幼女罪,告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我。”她见王理强还是没听懂,直言不讳地说,“我不满十四岁那年,被他强奸!”
  “啊,啊!”王理强上前,双手抓住格格奇胳膊,“怎么会这样啊!这个王八蛋!我——你怎么不早说啊,不然,我立马废了他!”
  格格奇把冷漠的眼光落在王理强抖动的手上:“松开,不要碰我!”
  王理强松开手,猛然跳了起来:“父债子还!我要找秦政报仇!”接着,发疯了一般冲了出去。
  格格奇心顿时松弛。呵,男人越无知越在乎女人的下身。说得对,父债子还,去吧,报仇去吧!拼个死活才好。
  她走到厨房,端起海鲜面大口吃起来。
  回到卧室,格格奇一刻未停,抱起熟睡的婴儿回到妈妈家。钟秋荔见了,先接过外孙低头看着说:“我的外孙,知道你要来,没想到会这么快,姥姥给你一个见面礼。”说着,在外孙额头深情地吻了一下,接着,眼泪扑簌落下。
  “妈,你给的是眼泪呀?”
  “都有,都有。”
  几滴泪水落在婴儿小脸上,小家伙一下惊醒,睁着宝石一样明亮的眼睛,看着姥姥,随即嘴一歪,哭了。
  钟秋荔轻轻颠着:“小东西,你这是讨厌姥姥还是表示亲切?喔喔,不哭,咱们不哭,唔。”
  格格奇想接过孩子,妈妈说:“你收拾床,今晚,咱们祖孙三人睡一起,妈有许多话要说。”
  “妈,晚饭吃了没?”
  “吃——啦,感觉一下回到人间,吃的又多又香。”
  “妈,你还是单睡吧,孩子晚上可烦了。”
  “胡说。妈看见这个小东西,不由想着你小时的样子。”
  格格奇看着妈妈,这才发现她穿得很少,责怪地:“妈,不冷啊?”
  “不冷,还热呢。刚把家收拾好。我把他们的东西都集中到厨房傍边的小屋里了,省得他们来搬东西时进进出出的。”
  这时,忽听有人敲门,钟秋荔楞了一下。格格奇猛吸一口气,几步跨到门前,拉开门见一位神色慌张,周身冒着邋遢的中年男人,眼里射出:找谁!
  “我是秦政的姨夫,听说秦政爸爸出事了,过来看一下。”
  格格奇思忖片刻,说:“你来的正好,我还想着怎么找你呢,见过你老婆了吗?”
  “她进了家门,要死要活的,问什么也不说。”
  “她怎么会有脸说!两人为了通奸,竟然给我妈下药!我劝你趁早让她去公安局自首。”
  “你是秦刚的养女吧?这孩子,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钟秋荔在身后说:“我们不谈他们家的事,你走吧,以后不要到这里来了。”
  格格奇缓和了语气:“大叔,一看你就是一个老实人,我们到别处说话。”
  “不是,你说的啥话呀,我不跟你说。钟大姐,你是人民教师,我相信你。我姐夫究竟为何被抓了?”
  “对你无话可说,还是回家问你老婆,她知道的比我多。”钟秋荔克制的语气。
  秦政的姨夫叽咕:“这怎么可能!不是恩将仇报吗?我帮他养着孩子,是人也不能这么做?我——那我回了。”
  格格奇望着一个踉跄的背影,内疚突然袭上心头,我这么做太过分了,不该把对秦刚的仇恨倾泻在这个善良的受害人身上。
  妈妈喊了几声,格格奇才怏怏退回,心意沉沉地关上门,走进妈妈的卧室。一眼发现床头挂着比普通结婚照略小的相框,爸爸身着老式军装,显得英俊潇洒;妈妈穿着白衬衫,留着两根长长的辫子,脸上露出甜美幸福的微笑。两人头挨得很近,若即若离的空间里荡漾着天作之合。
  格格奇扑上去跪在床上,一手撑在墙上,一手抚摸爸爸的脸:“妈,我以前怎么没见过啊?”
  “你见过的,只是不记得。”
  “太幸福了!终于见到爸爸了!妈,谢谢你!”格格奇扑在墙上,呜呜哭泣。
  “我可怜的孩子。”
  “妈,你不知道,在我记忆中爸爸是朝自己头上开枪后,头脑炸开的那一刻。”
  钟秋荔不语,怀抱着婴儿默然坐在床沿,呆呆地看着墙上的照片。乌兰格格奇坐到妈妈身边,把头歪在妈妈肩上,母女就这么坐着,用身体传递彼此对岁月的回忆。
  很久,妈妈的肩膀微微颤抖一下,格格奇说:“妈,我们睡吧。”
  “好——让小家伙睡里边。”
  格格奇铺床时才想起:“呀,忘了带尿布。”
  “不用,就让他撒在床上,冲一下晦气。”
  躺下后,钟秋荔头枕两个枕头,侧身看着格格奇,一脸有话要说的样子。
  “妈,是不是想问我和王理强的事?”
  钟秋荔不回答,有点怕听地塌下眼帘。
  “我什么都告诉他了,估计和苏进差不多,也不能接受。哎呀,忘了,应该把和苏进恋爱的事也告诉他,好让他尽快下决心与我分手。”
  “没见过你这样作践作自己的。”
  “就是想与他分手。”
  “那你——”
  “妈,不是故意把责任推给你,其实那天从九江回来,我虽然与王理强领了结婚证,他没有碰我一个指头,一路上后悔的要死。打算回家不承认那个狗屁证书,可是,我进了自己的房子才知道,这个家已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这才不得不回。”
  “唉!总之,这一切都是妈妈的罪过。算了,不说了,说起来都要想死的念头。歌革旗呀,以后怎么办呀?我可是知道了再婚的恐怖。好的男人哪有离婚的,丧偶的男人大多走不出过去的生活,就像妈,无论嫁给谁心里装的仍然是你爸爸,就是将来死了,我也离不开他。”
  “妈,我一点也不怪你,走到这一步,家庭是个因素,但不是决定的因素。假如我与苏进恋爱时不偷吃禁果,也不至于把两人的感情给毁了。退一步说,就算偷吃禁果,我不把自己这方面的事告诉他,恋爱的主动权仍然在我手里。我就不明白,相爱的人为何不能坦诚,难道说,欺骗也是感情的一部分?如同人身上的衣服。鉴于这个教训,我要离开这个可恶的地方,到南方开放城市,以刚毕业的大学生身份开始新的生活。我不会对任何一个男人坦诚,不会说自己结过婚,生了孩子,而且还要挖空心思地发现对方的感情旧址,让他在我面前始终抱有负罪感。”
  钟秋荔坐起来:“不可以!一个玩弄生活的人最终要受到生活的惩罚,秦刚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歌革旗,你离婚我不阻拦,因为妈知道整天面对一个不爱的人是什么感觉,可你不能被狗咬一口,从此就不做人,而学着狗的性子咬人。”
  “妈,这个世界在变,已经没有善良、真诚存在的空间,你不咬人注定会被狗咬!人生没有多少改过的机会,我若再耽搁几年,青春耗尽,想欺骗都无的放矢。想一下吧,我们一个家三口,哪个不善良?可社会给了我们什么?爸爸从小参加革命,一家十几口人都为了这个新社会献出生命,我爸为了服从新中国的需要,一个人背井离乡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格格奇说着,转身望着父亲的照片,“这么一位风华正茂的马背上的男儿,竟然当着妻儿的面饮弹自尽!这就是他忠诚换来的结果!妈!我不能重新再走你们的老路!绝不!”
  钟秋荔慢慢下床,赤脚在地上踱步。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点声。格格奇下床,蹲在地上想帮妈妈穿鞋,她用一只胳膊拦住妈妈的腿:“妈,地上凉。”
  “地不凉,我的心凉!”钟秋荔用力甩来女儿的胳膊,继续踱步。
  格格奇起身,从床头柜上拿起一件呢子上衣披在妈妈身上。钟秋荔肩一抖,衣服落在地上。
  “妈!”
  钟秋荔站定,眼里溢出万念俱焚:“乌兰歌革旗,如果以前妈妈对你说了一些绝情的话,那不是妈妈的真心话。此刻,当着你爸爸的面,我郑重对你说,假如你一意孤行,做一个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妈只能与你说再见!我可以孤老地死去,可以在年老体弱的时候一个人面对孤灯苟延残喘,也决不再认你这个女儿!不管你想不想听,我还得告诉你,善,是人性的太阳,不能因为一片乌云,一场寒霜,一阵疾风骤雨就舍弃太阳!是,我和你爸为了国家历经苦难,可我们宁愿选择死,也不会仇恨自己的祖国!你走吧,孩子留在这里,我会说服王家的人承担起抚养孩子的责任。因为,她身上流着你父亲的,我的血脉。”
  乌兰格格奇哭了,上前搂着妈妈:“妈,怎么可以说出这么绝情的话。”
  “我说的是真心话。”
  “可我没了妈妈,这个世上还有什么?”
  “有,怎么没有,你不是想用欺骗换来爱吗?也许你能达到目的,真的,但我绝对不能接受!你大了,我无法说服你,但你也不可能改变我。这个世上,大人生小人是自然的规律,我们之间的关系结束了!”
  格格奇面朝父母的结婚照跪下,声泪俱下:“我实在不愿意和王理强在一起生活!可再婚,再婚……谁知道会带来什么样的灾难!爸,救救女儿啊!”
  “妈没有说不让你离婚,只是要你真诚地面对生活!说千道万,你还是没走出妈妈给你带来的阴暗生活。你要相信,这个世上像秦刚这样的人不多,也要认识到你和苏进的分手不全是因为童年的不幸经历,这其中有着谁也说不清的因素,你不能把整个冬季到了归咎于一阵北风。我负责地说一句,一个把女人初夜看得至高无上的男人,一定会在漫长的生活中追求更多的初夜。这种人,早晚会出问题。”
  格格奇心里一扇窗突然打开。是,妈妈说的没错,就像秦刚,在他妻子活着的时候想必对小姨子下手了。她扭过脸,愣愣地看着妈妈:“妈!”
  钟秋荔上前拉起女儿,紧紧拥抱着:“你要相信,在这个世上好人多,坏人少,不然,人类早就灭亡了。”
  “好吧,妈妈,我会认真考虑你的话。”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格格奇看着婴儿,温情地说:“怪了呢,以前在家,这个点开始闹了,今儿见了姥姥还装乖了。”
  钟秋荔伸过头看着,欣慰地:“这孩子,有点你爸爸神韵。”
  “真的?”格格奇扭头看着照片,“哪儿,比我爸差远了。”
  “你知道什么。”
  钟秋荔关了灯,祖孙三人渐渐进入梦乡。
  这一夜,格格奇睡得很踏实,虽然孩子醒了几次,她把孩子搂在胸前,迷迷糊糊接着睡。
  天亮后,妈妈把格格奇唤醒:“没见过你这么带孩子的,孩子尿床,自己躺在湿漉漉的尿上也能睡着。”
  格格奇摸一下身下,急忙起身,撒娇的嚷着:“妈,怎么办呀,我没带衣服。”
  “换我的内衣。”
  钟秋荔找来内衣,格格奇看着:“这么肥大,让我怎么穿。”
  “你吔,小的时候就难带,大了更难。赶紧起来,抱着孩子回家。”
  “又赶我?”
  “不赶怎么办,总不能让王家的人背后骂我。哎,他们家人也真沉得住气,家里一下少了两个人,好像没事一般。”
  “老太婆去广州进货了,老爷子跑长途,王理强找秦政报仇去了,到现在不来,可能是打出事,一时半会脱不了身。”
  “歌革旗,不要怪妈总说你,就不该这么做的。离婚也该讲究规则,不能用不当的方式。还有,你昨晚就不该对秦政的姨夫那么说,我当时听了心里很不舒服。”
  格格奇不悦,极快地换上妈妈的内衣,接着给婴儿穿衣。一番忙碌后,抱起孩子先亲一下,随口说:“姥姥赶了,不走不行。”
  钟秋荔走来给女儿开门,打开房门,房檐下蹲着一个浑身湿漉漉的人,不由把门关上:“不会是王理强吧?”
  格格奇腾出一只手把门完全拉开,王理强已起身站在雨中。头发往下流着水,额头露出一块被雨水浸泡得泛白的伤口;嘴唇被冻得发紫,眼睛眨动,喉咙蠕动一下,把头重重低下。
  格格奇脱口而出:“什么时候来的?”
  “昨晚,十点多钟。”
  格格奇昂头,晃动着:“怎么不敲门?演苦肉计!”
  “不是,担心阿姨睡了,怕惊醒。”
  钟秋荔拉开格格奇,心疼地:“理强,快进来,我给你找件衣服换了。”
  “不要紧的。”
  格格奇心里仿佛一根堵塞多年的血管瞬间被疏通,她不知道什么力量打通了血脉,是他额头上的刀伤,是浑身的雨水,还是一夜的守候。她看着王理强犹豫不决的眼睛,说:“我妈让你进来,没听见呀。”
  王理强进门,顷刻脚下津出一片流动的水。
  钟秋荔从卧室出来,手捧一套老式的旧衣,走向格格奇住的房间:“过来,把衣服换了。”
  “阿姨,不换了,这点雨算什么。我来,接歌革旗回家。”
  “听我的。”
  王理强察看格格奇表情,移动一步,停下来想说什么,一时间进退两难。
  格格奇说:“换上。”
  王理强进了卧室,地上留下一道湿漉漉的水迹。钟秋荔走过来,呆呆地看着门外“哗啦啦”的天空。
  格格奇还在默默搜寻疏通心灵的那股力量,想找到这股力量的源头,可是,思绪被温热阻隔,只得放弃。她见妈妈眼角溢出泪水,走近问:“妈,怎么啦?”
  “不知怎么啦,忽然想起你爸。一次,我们一起去乡下土改,晚上,山寨里蚊子多的碰脸,让人无法入睡。你爸用一把扇子帮我扇蚊子,我美美地睡了一夜,你爸帮我扇了一夜的蚊子。天亮时,我见他脸上、脖颈、胳膊上被蚊子叮咬得一层密密麻麻的红点,心一下被征服。唉!这个理强呀,竟然也这么傻。”
  说着,王理强身穿极不合体的灰色中山装出来,仿佛浑身被移位,窘迫得不敢抬头。
  格格奇看着,惊骇:“妈,这谁的衣服?”
  “你爸的,当年下乡搞土改穿的就是这身衣服。”
  格格奇惊叫一声:“啊!这么贵重的衣服,怎么可以穿!王理强,快把衣服换了!”
  王理强不敢怠慢,不顾岳母的制止返身回到卧室把衣服换下。格格奇在客厅说,把衣服带着,我回家洗一下。
  王理强出来,钟秋荔这才顾上问:“你头上的伤怎么回事?”
  王理强看着格格奇不敢回答,小声地:“没事。”
  格格奇低声地:“窝囊废,说大话!找人家报仇,自己却挨了一刀。”
  “歌革旗,说的什么话啊!”钟秋荔斥责。
  格格奇赌气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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